人言可畏

樟寿觉得子传奶奶和周五十的这些话很异样，便不到她那里去了，有时也真想打开家里的大厨，细细地寻一寻，但一想到姆娘那愁苦的面容，就戛然止住。

然而，他外出时，忽然发现人们都在用别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这眼光不像“矮癞胡”那种异样的目光，而是带着种种疑惑、可怜和同情、惋惜，又掺和着某种蔑视，像是在说：“阿张，你这个孩子，好好的，怎么会做这种事呢？”樟寿感到这种眼光比“矮癞胡”式的狠毒目光可怕多了，“矮癞胡”的目光，樟寿以特有的少年的神勇回了他一眼，就如一剑击碎了那阴毒的眼睛，那毒眼就刹时无光了。而对于这种眼光，樟寿却不敢正视，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祖母过来叫：“阿张啊！”他以为是询问他拿没拿家里的东西，赶紧躲开。姆娘过来抚他的头，他也紧忙跑到别处，怕受到姆娘的爱抚。

“舌头底下压煞人”。他只好逃走，逃离人们别样的眼光，逃离亲人的抚爱。然而，逃是逃不了的，一次经过兰花间，李家那穿得又脏又破的孩子，竟拿了一片芦叶指着他道：“杀！”小孩子还不很能走路，而自己竟然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视了，樟寿仰着头，心里自语道：“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这很小的小孩，怎么也会听到流言，对我如此仇恨呢？”

24小时上午，他听见长妈妈站在子传奶奶的门前吵嚷：“你怎么能这么说哉？我家大阿官是从来不会做这等事的，他现是我家的顶梁柱，站得稳，立得正。绝不会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子传奶奶自觉理亏，不敢大声回应，只跟长妈妈赔着笑脸道：“我没有说啊！这话不是我讲的。”指指前面的兰花间说，“是那边李家传出来的。”似乎周五十也要出来澄清，子传奶奶挡住他，赶紧关上门。

长妈妈“呸”地往子传奶奶门前啐了一口痰。

樟寿一时间有如掉入冷水里，浑身打颤。流言的来源，樟寿是明白的，恨不能写篇文章，找地方发表，总要骂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来，但此时的他除了憎恶子传奶奶和她的姘夫周五十、又感谢长妈妈之外，还能做什么呢？他想起小时候，一次到子传奶奶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书。走近去，她便将书塞在自己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小樟寿看那书上画着房屋，有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迟疑间，他们便大笑起来了。这使樟寿很不高兴，似乎受了一个极大的侮辱，不到那里去大约有十多天。现在大了，隐约明白了那画书上的意思，就从心底知道这个子传奶奶不是好人。

……

是呵，他在这从小康到没落的途路中，经过这一番刻骨铭心的遭遇，才真正体验了世态的炎凉，越来越看清了世人的真面目。那个百草园里的小阿张，三味书屋中的豫才，离他越来越远了，他变成了另一个成熟而深刻的人，铸就一颗忧愤而痛苦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