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候会因为某一件事，或者某个人，某个画面，某句话，改变一生。杜永泽就是这样，从方宝无意中对他的一个评价，发现自己的特质，这个特质是他以前懵懂无觉从未发现的，就是对精神上的满足超过对物质的占有。这种特质通常发生在比较不那么底层的诸如白俊杰这类受过高等教育、不怎么接地气的人身上，但是它在老杜身上的表现是深层的，老杜不是因为学习了什么东西，才跟现实隔离，而是骨子里的对精神生活的重视，比如，他可以一直暗恋阿蓉但不挑明，他可以常伴她左右却不以他不能相爱而痛苦，他只要看到她开心自己就开心，看到她难过自己也难过；他享受这个内心中发生的精神经历的过程，而没有非常渴望去进入实质性的关系中，因为他不需要通过现实的关系，只需要通过自己的臆想就能满足。

而在跟王新月的关系中，他也并不希望明确什么，他甚至潜意识中拒绝明确，因为明确的结局就是有一半的不可能，这会让他失去内心的美好感受。这也是为什么当他遭受挫折之时，担心被王新月轻视，是那么恐惧。

而这之前都是一种无意识的流露，他在其中并不知觉。

现在，方宝无心的一句话点亮了他。“为了精神，放弃现实。”他记得以前去厦门出差考察市场，路过一个寺庙，见到一位出家人，飘逸如仙鹤，举手投足，都安然自在。他心中无限神往，居然忘记了卖东西。但是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以为就是自己累了。今天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他闷闷不乐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恍惚中又鬼使神差地被带到了记忆中那个寺庙门口，金钉红门洞开，门口香烟缭绕，信众络绎不绝，门楣匾额上镌刻着乌木金书三个大字：

松峰寺

一看即知，是乾隆皇帝的墨宝，运笔潇洒，飘逸遒劲。然而这个寺庙的特别不在名字，而在于名为松峰，但是并没有建于山间松林，而是正好在闹市的一条街上。杜永泽想不明白，这皇帝是什么意思，怎么会这么马虎。他看见寺庙隔壁就是一个夫妻保健用品店，玻璃门上贴着的“印度神油”“延时半小时”的广告海报，跟松峰寺墙上的“毗卢性海”“入般若门”的字样倒是驴唇不对马嘴地相映成趣。“都是印度人，这差距咋这么大呢？”他顾不得细想这些，直入天王殿，看见有人在弥勒像前的拜垫上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奇怪的是，以前杜永泽觉得这种人真愚昧，把泥胎木偶当祖宗，可是现在忽然觉得他们的表情和身姿是庄重和安详的。他正想着，忽然看见那天见过的那个飘逸如仙鹤的僧人手捧饭盒走过天王殿，往斋堂去。

“师父留步！”

杜永泽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动力，叫住了这个出家人。那人剃着油亮的光头，油光之下隐隐泛出一层淡青色，从发迹往上，一片清凉之感。见有人呼唤，僧人站住搭话：

“有事找我？”

杜永泽看见这出家人也就不到四十岁，面色素洁，神色安详，穿一身土黄色僧袍，白袜芒鞋，真的是行如风，站如松，浑身透着一种潇洒自在的气度。一时杜永泽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嗫嚅着说：

“哦，没事。师父怎么称呼？”

那僧人粲然一笑，吐出两个字：“喜雨”，转身走开。

杜永泽忽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

“喜雨法师，我想出家！”

那僧人又回头看一眼杜永泽和他背后的包，笑一下，穿过回廊，进了斋堂。斋堂门口架着一只巨大的木鱼。木槌竖在旁边。

第二天一早，杜永泽到公司，直接去经理室找方宝。

“我想出家！”

“啊？”方宝从摞得高高的应聘简历后抬起头，像弹弓一样跳起来，“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我真的不适合做推销员，我不像你，热情、乐观、积极，正像你说的，我是一个更重视精神的人，做事提不起劲，这对推销员来说是致命的，我想我还是放弃吧。”

方宝这才明白老乡说的是认真的，就郑重其事地开导他：“我以前不也这样吗？你看我个子没你高，长得也没你帅，咱们一起玩到大，你知道老婆嫌我没用都要跟人跑了，我还想过自杀，我不比你失败十倍、百倍、千倍？可是你看到的，现在的我和以前不一样。推销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我的命运，它也能改变你。人不是一成不变的，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看你现在已经可以当师父了，所以才说得重一些，你可不要灰心啊！”

“我也知道推销确实可以改变我的命运，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业，但我无法欺骗自己，我并没有那么大的雄心，也不想取得多大的成功，我对挣钱的欲望真的不高，我觉得出家最适合我了。”

“早知道会这样，我真不应该让你离开陶瓷厂。”

“陶瓷厂也不是我待的地方，出家才是我好的归宿。”

“你打算去哪个寺庙？现在谁要你呀？”

“厦门松峰寺。我感觉跟那儿的喜雨法师很投缘。”

“既然投缘，你没卖产品给他吗？”方宝心下一转，冒出一个点子。

“我们卖的是梳子，出家人怎么会要？”杜永泽愕然。

“那我和你一起去，不过你知道我，上哪里我也要工作的。你明天也背上产品，记住，背上一包梳子，如果我们成功地卖出去了，你可不能出家。”

杜永泽无可无不可地笑笑。

他们就这样决定了，晚上乘大巴赶往厦门。第二天一早7点多，车到厦门，他们随便吃点东西，马不停蹄一起来到隐于闹市之中的松峰寺。在方宝看来，寺庙虽然年深日久，但屋宇庙檐保存完好，丝毫没有衰败残破的迹象，跨过门槛，闹市纷扰忽然消散，顿有幽远清静之感。门槛左侧的碑文撰写着它的历史渊源，据考证清朝著名的得月禅师年轻时曾在松峰寺修行。正殿两侧的圆柱上刻着一副楹联：“有福方登圣贤地，无缘难入解脱门。”

他们绕过天王殿，朝里面的大雄宝殿走去，一个穿着僧衣的人正迎过来。

“师父，我又来了！”杜永泽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跨步上前说道。

“阿弥陀佛！”喜雨法师看见两人，站住双手合十，远远行礼。

方宝也走上前去向他问好：

“听到永泽提起喜雨法师的名号，如雷贯耳，今天得见真是我的幸运。”方宝人情练达，开口就是称赞，总觉得这一套在哪儿都吃得开。

“见面即是有缘！”喜雨大师将合十的双手略微抬高，轻轻颔首以示还礼，脸上没有什么得意和高兴，只是很平静的样子，方宝不由得暗暗佩服，也连忙画葫芦做样还了礼道：

“法师，我今天带来了一样东西，是特意给您带的。”

“随我来。”喜雨法师带他们到客堂，让他们在对面古色古香的椅子上坐下，方宝从包里取出一把梳子。杜永泽在一旁都出汗了。

“梳子？”喜雨法师略显惊讶地接过梳子，光头活泼地一晃，比划着说，“你看我，需要吗？”

“它的用法非常奇妙，师父有所不知，来，我给您介绍一下。它不是一把普通的梳子，而是一把魔梳！”

“魔梳？”喜雨法师眼光一闪。

“哈，按摩梳。”老杜老老实实地纠正道。

“对，它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尤其在关节部位。”方宝给他演示按摩梳的用法，“像您经常要打坐，膝盖就很容易血液不通，而且它还可以防止疲劳。打坐的时间久了，身体就会僵硬，用它可以舒缓筋骨呢。来，我给您试试！”

梳子在喜雨法师的腕部震动。

“施主打过坐吗？”喜雨法师笑眯眯地问。

“那个……我是没打过，但是看见你们打坐的师父，把双腿盘起来，你说能不难受吗？”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喜雨法师说，“不过施主用心良苦，贫僧也不知这梳子是接还是不接。”说完微微叹了一口气。

方宝一听，隐隐觉得法师另有深意，不过他为了不让杜永泽出家，还是抢着说：

“是不是很舒服，有点痒酥酥的感觉吧？像你们长期不需要梳头，所以头部的血液流通不畅，用我们的按摩梳子也很管用呢。”

“嗯，是啊。”法师侧身看了一眼杜永泽说。

“我……”杜永泽说。

此时方宝沉醉在法师接受梳子和成功推销的喜悦中，不禁想平时教杜永泽绝不放过任何一个人，这么品质的顾客，竟然被他想当然的就此放弃，真是恨铁不成钢。

喜雨法师对一个小沙弥说：“你让慧觉师来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年长的僧人进来。

“你们带了多少梳子？”

“我的加他的，总共就两百把。”方宝指指杜永泽的背包，向他报了一个优惠价。

“好，那就全要了。慧觉师给他们结账吧！”

方宝得意地看看杜永泽，他转脸看着别处。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失陪了。”喜雨法师说。

“法师，我还有事。”杜永泽说。

喜雨法师停下脚步，会心一笑说：“你有什么事？”

“我想出家，剃发为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