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我写此书只是为了少数人，流传几年即可。如果想让本书历久弥新，那应该使用一种较为稳妥的语言——拉丁语。而法语，按照当今语言的发展趋势，在不断地变化中。谁能肯定今天的语言在五十年之后还会被使用呢？每天它都在我们的手中悄然变化着。在我的有生之年，它已经改变了一半多。我们都认为当今的法语已经尽善尽美。然而每个年代的人们都是如此看待他们的语言的。我们的语言只要像目前这样，还在不断地变化，我就认为它不可能。有价值的文学作品对稳定语言有一定的作用，至于语言的影响力，则会随着国运的盛衰而有起伏。正基于此，我才不怕用我们的语言(法语)来写一些仅对当下的人们有点用处的我个人的想法。书中写到的问题也许会触及一些特殊知识。这些知识对于某些志向远大、目光深远的读者来说，会被吸收。因为他们的理解力总是在一般的读者之上，所以不会引起理解上的纷争。老实说，我不愿自己死后引起什么争论。我自己常常见到人们谈起死者时的争论。争论的人每个人都会说：“他就是这样生活，这样判断问题的；他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临终前他能说话，就会这样说……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现在，我就在礼节允许的范围内，将自己的意愿和情感写进这本书中。不过，对于那些想更了解我的人，我更愿意与之无拘无束地私下交谈。虽然我是这样想，但是如果读者仔细阅读，还是会发现：在这些回忆性的文字里，我已经和盘托出了自己的一切，或是已经做出了明确的标识——表达不了的东西，我就想办法标识出来。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人追捧、令人费心猜想的东西。如果有人要这样做，那么我希望他能够做得公允、。否则，我也不吝从另一个世界返回，来揭露歪曲我本来面目的人——哪怕这种歪曲是为了给我增添精彩。我发现，即使是对于活着的人，人们谈论起来其实也并非他们本人，遑论死者。所以，如若不是我竭尽全力地维护我所失去的一位朋友，自然就会有人将其形象弄得支离破碎，前后矛盾，让我无法接受。为了将我并不突出的性格描写出来，我得承认一件事：旅行时我不喜欢寻找住处。因为住处总是妨碍我的自由幻想。比如我总是幻想着自己在路途中生病、安然死去。我喜欢在兴之所至的地方休息。这些地方与众不同，没有嘈杂的声音，没有忧郁的气氛，既不见人吞云吐雾，也不见人被俗事缠身。由于这些清雅的环境，我都赞叹起死亡的可爱来。或者更应该说，死亡是我摆脱一切烦扰纠纷的彼岸之地，我更想安静地忘掉一切，仅仅等待着她的到来。死亡于我是那么平静自然，无须任何叨扰。我喜欢她来得舒适自然，平静惬意。死亡之于人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结局，无可替代。但愿我的死亡不会掩盖、隐藏我生平的任何事，也不会引起任何的曲解。

论悲伤

悲伤这种情感最与我无缘。我既不喜欢它，也不觉得它有多么重要，尽管别人都对它特别地另眼相看，甚至将其与智慧、德行和良心联系在一起。多么蠢的蹩脚装饰品！意大利语中“悲伤”与“恶意”是同一个词的两个意思，这是多么——悲伤实在是一种有害无利的疯狂品质。难怪斯多葛派的哲学家们将其和怯懦与卑贱归在一起，并以他们的智慧来抵御这种病态。相传古埃及一位国王被波斯王打败。被俘之后，当他的朋友们看到他的女儿穿着婢女的粗衣烂衫汲水时，无一不痛心疾首，而他却只盯着地面，默不作声。即使后来看见儿子被处决，他依然是这种态度，似乎漠不关心。然而一看见自己的随从在俘虏群中被驱来赶去，他却顿时捶胸顿足，悲从中来。这个故事与另一个我们身边的某位王子的事迹很相似：这位王子得知长兄的死耗时非常镇静，继而是二哥的死讯，他依然保持镇定。然而几天后，他的一个随从去世，他却再也忍不住悲伤，号啕大哭起来，看者无不动容，都以为这的死亡才将他坚强的意志撼动。然而事实却是：心中真正充满悲伤时，任何一点轻微的增加都会将心理防线击溃。这也是及时个故事的好注释。假如我们看了那个故事的下半段就会明白这个道理：据说，波斯国王问那位埃及国王为什么他对儿女的命运丝毫不动容，却如此这般经不起随从命运的打击。后者回答说，这是因为，只有一次的悲伤可以用眼泪来表达，前两次都超越了任何的表达方式。这两个故事顺便让我想起一个古代画家的事迹。他在画伊菲革涅亚[1]被献祭的时候，这位无辜美女身边人脸上的悲伤本来是按照他们与其关系的远近来表达的。而当画家画到伊菲革涅亚的父王时，不得不用自己艺术表现手法上的法宝：阿伽门农双手掩着脸——似乎没有什么神态可以表达出这位父亲当时的悲伤。同样的道理，诗人们在描写相继丧失七子七女的尼俄柏[2]时，也是想象她化成了岩石——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那种失去一切时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达出的悲伤：感官退化，意识昏迷。德国的费迪南国王在布特与匈牙利国王若望的遗孀作战时，他的一位将军——拉希雅克看见士兵们从战场上拉回一位骑士的尸体。这位骑士在战场上勇猛异常，大家都目睹过，因此都想认出他到底是谁。将军与众人一样，也是叹息不已。然而等揭去骑士的盔甲，赫然发现这就是自己儿子的时候，在众人声嘶力竭的恸哭中，将军却独自不声不响，只是一味地凝视着尸首——直到这极度的悲伤凝结了他的血液，让他僵直地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1]古希腊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女儿。其父因冒犯狩猎女神而遭到报复，远征特洛伊的船队无法起航，必须将女儿献祭给女神才能避免这次降罪。

[2] 古希腊神话中忒拜国的王后，因很多事感到自豪，尤其是拥有七子七女，并因此而嘲笑太阳神阿波罗的母亲。后遭阿波罗报复，七子七女

全部被阿波罗射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