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及时段人生终结于十二月的一个雨夜。那是10点37分，结束于老教堂旁一条荒僻小道上。

我的第二段人生始于数十小时后。我在医院耀眼的照明灯下醒来，所剩下的只有严重的头部创伤和一段永远无法重拾的人生。朋友和家人们围绕在我身边，这本该令我感到好受一些。然而作为一个死过一段时间的人来说，我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

我想要将一切记录下来，以期此举能助我理清头绪。也许我想做的仅仅是证明给众人，甚至是我自己看，我并没有发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认为这故事得从教堂内发生的一切开始，那是我人生意义上真正分崩离析的时刻。然而现在我认识到要明白这一切需要追溯到更早以前。事实上应该再早上五年，从那顿告别晚餐开始。

及时章

2008年9月

尖叫声已停止了许久，此刻我能听见的声音是朋友们等待救护车来临时轻柔的啜泣声。我意识到自己手中还紧紧攥着我的幸运便士。我的手指不肯松开，不愿让这小小的铜质护身符溜走，好像它能助我倒转时光，抹去灾祸。

这枚锃亮的硬币难道不是吉米半小时前才从餐馆停车场的柏油路面上捡起的吗？"用来求好运的。"他笑着将硬币抛向空中，又用单手抓住它。

我对他报以微笑。此时马特打趣地来了句"吉米，老弟，你要是缺钱的话好早些说，没必要趴在地上找零钱啊！"我看到吉米淡蓝色的眼睛闪过一丝愠怒。

马特大笑着搭着我的肩膀，把我拉到身旁。吉米脸上一闪而过的黯淡表情是对马特多余评论的自然反应。马特这一举动更是突出了他们成长背景的差异。也许这就是成长背景造成的，但也不全是。那更像是……当然，我很长时间也没能弄懂它。

我们三人站在九月温暖的落日下，等待着尚未来到的同伴们。和马特行驶到停车场时，吉米早已等候在那儿。马特在停车场大秀了一番车技，为他新入手的宝贝寻找停车位。我看他就是个处在蜜月期的男孩，正和他最爱的宝贝新车难舍难分。真希望他在其他朋友们面前别表现得过分卖弄，沾沾自喜。

这新车闪亮、轻便且价格不菲。这也是我知道的全部了。考试结果出来后，马特的父母便将这车送给了他。仅凭这一点你或许便能明白马特的家庭，并意识到关于金钱的小玩笑为何会触动到我们的神经。大多数情况下，马特表现得很棒，他并没有过分炫耀。然而油嘴滑舌的小玩笑偶尔还是会从他嘴里溜出，擦出火花。我真心希望他不要说出任何有可能毁掉我们久别前一夜的话。

"你今天去工作了，对吗，吉米？"我深知吉米绝望地想把气氛拉回正轨。吉米转身向我投来一个微笑，我敢发誓，这笑容自他四岁起就未曾变过。

"没错，这周是我给叔叔帮忙的一周了。重拾手推车和干草叉让我感到很快活。话说我和园艺似乎注定会彼此陪伴。"

"不过往好的方面看，这个夏天你至少晒得黝黑健康，也用不着在超市里埋头整理货架。"

这话说得倒没错，吉米曾经苍白的皮肤如今晒成了浅浅的金棕色，几个月的室外工作也让他的臂膀变得强健且线条硬朗。当然了，我和马特在他父母位于法国的别墅内度假时也晒得很健康。这度假是另一份道贺礼物——这一次是送给我俩的。

事实上，我父亲对这建议颇有微词。当然了，他也挺喜欢马特的。马特是我们家的常客，我们在一起已经差不多两年了。然而让我和马特的家人一起待上两周，父亲还得好好考虑考虑。犹豫的部分原因在于钱。当然了，马特的父母一分钱也不肯要。还有一部分原因……应该说是一大部分原因在于……你懂的，父亲、女儿和男友的问题。我想这问题对全天下的父亲而言都是一样的，然而这在我家似乎更加严重。毕竟我们家没有一位母亲来缓和大家的关系。我和马特最终劝服了爸爸。我们向他描述了我们在国外的全部行程，包括严格的分房就寝并许下全程陪伴在马特父母身旁的保障。基本上，我们撒谎了。

我脑子里冒出一连串疑虑，有这疑虑也不是及时次了。我不知道爸爸要如何承受我月末时离家前往大学的事实。我能感觉一朵愁云飘上眉头，但我很快坚决地将这情绪抛到一边。大半个夏天我都纠结于这一问题，而此刻我可不打算执着于一些根本无法改变的问题，毁掉和朋友们久别前的一个夜晚。

幸运的是就在此时两部车出现在我们眼帘，驶入了餐馆停车场。这两部车明显比马特的车旧得多，但显然，它们依然被它们的主人视若珍宝。离我们最近的蓝色小车后门"嗖"的一下被打开，莎拉蹬着让人咂舌的"恨天高"向我们跑来。在向我投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前，她差点儿在不平整的路面上摔一跤。

"瑞秋，我的小可爱，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对她还以拥抱，想到未来的日子里只能在假期和她见面，我的心中泛起一阵感伤。整个高中时期我们日日都黏在一起，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能继续了。除了吉米，莎拉便是我认识时间最长的老友了。一直以来，不论我和吉米的关系多么亲密，总有一些话题是女性朋友之间才能讨论的。

"抱歉我们迟到了。"莎拉说。

我向她投去一个苦笑。莎拉永远都会迟到。尽管她是那么天生丽质，每次出门前却要花上无限长的时间来打扮。她总要在换过几次发型和服装后才肯从镜子前挪开。莎拉总不满意自己好不容易打造出的形象。这简直让人无从理解，因为她心形的小脸蛋，闪亮的棕色鬈发和玲珑的身段显然已是无比可爱。

"你等了很长时间吗？"莎拉说着把胳膊别进我的胳膊，将我从马特身边拉走，陪着她一起走向餐馆。我可以肯定她那吓人的高跟鞋差不多将柏油马路踩出了一个洞，但她坚定的步子也许是为了刻意忽略特雷夫和费尔见到凯西从另一辆车内爬出时不自觉的反应。

"也没多长时间，"我对她耳语道，"刚够让马特惹毛吉米。"莎拉听后向我投来一个"了然"的微笑。

"哦，还真没多长时间！"

我俩走到餐馆后面的露台边，看着男孩们(包括马特)假装自己没注意到凯西低胸衫下诱人的乳沟。穿着紧身牛仔裤和高跟鞋(这一点也是让莎拉懊恼的)的凯西走起路来似乎毫不费劲。她环视周围的每一寸地方，好像千百台闪光灯早已架好，都在等着她的回眸。凯西长长的金发散落在肩头，看上去是那么，让我相形见绌，只觉得身上的暗色衣服是人们从慈善商店内丢出来的破烂。

凯西是最近才加入我们这个六人朋友圈的。在此之前，我们的队伍由我、莎拉和四个男孩组成。我们之间的男女比例的确有一点失衡，但我们已经做了那么长时间的朋友，这根本不算是问题。之后凯西一点点融入我们这个群体，男孩们对她的到来表现得大为热情，原因显而易见。另一方面，凯西也很乐意与我们为伴。她和家人刚从一个更大一些的镇子搬来，而她似乎比我们更加精明世俗。除此之外，她表现得相当开放友好，还有种恶作剧般的幽默感。要是她不会不遗余力地对方圆五英里内的每个男人调情，我还是挺喜欢她的。

关于这个问题，莎拉有着自己的看法。每当凯西惹到莎拉时，她总会阴暗地小声嘟囔："进来的，也是出局的。"

吉米晃晃悠悠地朝我们这边走来，莎拉让到一旁仔细研究起玻璃门上的菜单，其他人则纷纷前去欣赏马特的新车，或者说，他们欣赏的其实是凯西的酥胸。之所以有如此邪恶的念头，是因为我见到她将上半身埋下去假装观察铝合金车轮，装得好像她会对轮胎有兴趣一样！

"你比她好看多了！"吉米在我耳边悄声说。他一眼就能看出我在想什么。

"我有那么容易被解读吗？"我笑着问。吉米向我投来一个熟悉的笑容，他眼角浮起的笑纹将他整张脸照亮。

"像读书一样容易。"他确认道，"不过你是本好书。"

"你的意思是，我就是本破旧的平装书，而不是闪亮的时尚杂志？"

吉米顺着我的目光望去，见到凯西站在马特身旁，全神贯注地听他吹嘘他的新车。

"你用不着担心。"吉米向我保障道。他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马特已经有了那么好的你，又怎么会犯傻去看她？"

"嗯。"这个字是我能想到的回复。我惊觉他话语中的暖意让我脸颊发烫，于是立刻别过脸不让他看见。

看着自己映在餐馆玻璃上的影子，我并不认为我这朋友说的是实话。如果他所说的确为心中所想，那他有必要去查查视力。玻璃窗内的那个人儿无法博得男人们见到凯西时同样的反应。她留着黑色的长直发，生着一对大眼睛，然而若是没了眼镜的帮助，它们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她的嘴唇有点儿太宽。这的确是张让人喜欢的脸蛋，却不至于惹人惊艳，而我也深知自己这副容貌绝不可能惹人回头驻足，从而引来交通堵塞。这类问题我之前从未担心过，然而和马特在一起后……好吧，马特是个光彩照人的帅小伙儿，自此之后我愈发认识到自己生来就有的一系列缺点。

"总之记住，于我而言你永远是那个长着雀斑的缺牙姑娘。"

"我那时候才十岁呢，"我抗议道，"多亏了牙科医生。说真的，你有必要记住我怪异童年的每一件事吗？"

"我忍不住。"吉米怪声回答。要不是其他伙伴们陆续进入，我一定会揪着这怪声不放。

"赶快啊。"马特紧紧地拽着我的胳膊，"再不快些他们得把我们的位子给别人了。"

我们穿过巨大的双开门，要么挽着胳膊，要么随意地搭着彼此的肩膀，浑然不知在未来的半小时后我们的人生将会迎来多么难以挽回的改变。

侍应生将我们领至餐桌，这座位位于餐厅前端，在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旁。在此处我们能拥有极佳的视角以欣赏繁忙的街道和远处山坡上错落有致的教堂。穿梭在座位间，我见到凯西成功吸引了数位男性食客留恋的目光，同时也注意到马特在女性食客间也引起了一定反响。我只得试着忽略数月来在我耳边萦绕的担忧之声。

马特是个光彩四射的帅小伙儿，很自然便能引起姑娘们的注意力，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让我稍感宽慰的是，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姑娘是我。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穿梭在餐桌间的我们似乎在参加一场障碍滑雪赛。一阵不可言说的担忧袭上心头，那个或早或迟终将面对的问题再度浮起：分别后的马特必将面临各种诱惑，那时的我们将会怎样？我们会成功熬过大学时期的分离，还是终究破不了远距离恋爱的诅咒？

庆幸的是，此时操着意大利口音的侍应生领我们到了座位，他的话将我从这一连串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由于餐厅内空间狭小，他们将两张桌子并作一张以供我们使用。餐桌与混凝土柱子之间只有一道狭窄的缝隙，我们不得不努力挤过去才能到窗边的座位上。

真希望莎拉能走在前头。她的个子比我娇小许多，这样我便不需要想办法巧妙地挤过缝隙而不让自己被卡住。马特滑进我身旁的座位里，其他人也纷纷入座。吉米坐在我正对面的窗边，莎拉则要求坐在他右手边。我不去看那个狼狈挣扎着坐在凯西身旁，即马特另一边的朋友。我想的位置一定是凯西对面，那儿有着能一窥其酥胸的好视角。在桌布的掩盖下，我偷偷拉了拉上衣的褶边，把领口向下拉了一两英寸。吉米见到我的所为后嘴角一扬，让我不由得脸颊绯红，只觉得又羞又恼。

"有什么那么好笑，吉米？"马特突然问。可怕的是这时候大伙儿碰巧陷入了沉默，都静静地等着吉米的回答。我疯狂地向吉米使眼色，示意他千万别说出来，不过我深知自己根本用不着担心。吉米冷静地拿起菜单，只是随意地耸了耸肩。

"没什么，只不过突然想到我叔叔之前说的一些话，仅此而已。"

当大家都随着吉米的节奏一起研究菜单时，我对他做了个"谢谢"的口型。他向我投来的微笑是那么温暖，充满友谊的味道，让我的胃古怪地一紧。疑惑之下，我挪开目光，假装关心起宽面和意式烤碎肉卷。

马特的手揽着我的腰部，选餐时又紧紧地将我拉向他的身侧。几分钟后再去看吉米，已见他和莎拉开始了热聊。不过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于是向我投来一个微笑。这回我的胃里不再有异样的感觉。

浓浓的离别之情让人难以忽视。番茄和大蒜的香气飘荡在空中，与即将到来的分离同样明显。我还有几个星期才会前往布莱顿大学，特雷夫和费尔这周就要动身，莎拉更是几天后就要离开。不知怎的，我实在想象不到这个小团体余下的四人相处的情景：凯西、吉米、马特和我，我们要在一起度过一整个星期。

突然而至的不舍之情一时间变得无比强烈。我并非不想去念大学，我当然想上大学了。为此我付出了的努力，好不容易取得能够上新闻专业的好成绩。然而今日的晚宴似乎正中了我的要害，让我及时次感受到，这次真的要翻过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篇章了。一时间我实在难以专注于新的开始，因为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我要离开男朋友以及两个最亲密的好友。荒唐的是，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开始湿润，于是赶紧挪开目光。我宁愿去看那落日依旧刺眼的余晖，也不愿让朋友们发现我在流泪。

"你还好吗？"吉米探过身子，用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温柔地问。

马特这会儿正在点酒水，因此小声地回答还是安全的。

"哦，你明白的，我只不过有些情绪化。改变即将来临，要和大伙儿告别，还有……"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还以为会引来一通嘲笑。然而让我惊讶的是，吉米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我不安摆弄餐具的小手。他此次的握手有些奇怪，不再是自从幼儿园起就熟悉的握手。是因为暑假的园艺工作粗糙了他的双手，还是因为我的手是那么的小，能被他的大手紧紧包裹住？

我感觉到，而非看到，马特已渐渐意识到吉米的举动。然而吉米并没有赶紧闪避，又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才把自己的手抽回去。马特本能地靠向我身旁，为了夺回我的注意力，也为了"宣示主权"。一两秒之后我才意识到，刚刚握手时吉米将他在餐厅外捡到的幸运硬币转交到了我的手里。

我紧紧地攥着这枚硬币，向其倾注了远超出其价值的意义。吉米就是如此，哪怕只是获得了幸运的可能性，他也愿意与我分享。毕竟我们已经共度了这么长一段时光，与其说是朋友，他更像我的哥哥。事实上，他的家人于我甚至比我自己的亲人还要亲密。吉米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也是要好的朋友，她们的友谊远早于我们的出生。我还在蹒跚学步时母亲猝死，吉米的家人伸出温暖的手，将我和父亲拉进他们的生活甚至生命。我震惊地意识到，此番别离我将告别的亲人并非只有父亲一人，与吉米的父母和弟弟说"再见"一定很不好过。

马特点的两瓶伏特加上了桌，大伙儿纷纷举杯祝酒。

"致离别……"

"庆祝我们坚持读完了高中……"

"致我们的新生活……"

"……以及旧友。"

一句引起了大家的共鸣，酒杯在碰撞中反射出一丝余晖。

当大家愉快地说着玩笑话时，我又扫视了一遍席上的朋友们，想要在心中烙印下这个时刻。

我明白大家必然会在各自的大学交到新朋友。我只是很难想象新锻造出的友情会强大到足够威胁我们七人之间的情感。

每当我的目光落到一位朋友身上，总有一段记忆和情感随之涌现。我们之间有那么多割舍不掉的回忆，每一个记忆碎片都会给我们友谊的高墙添上一块砖。无论结局如何，我相信这友谊之墙一定会坚不可摧，屹立不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