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部 海面上的"鬼船"

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沉船事件，大概要数泰坦尼克号邮船在它处女航行途中撞冰山沉没的那一桩了。

当然，在泰坦尼克号之前，还有更多的沉船事件是十分令人吃惊的，但是由于事情发生的年代久远，没有了确实的记载，所以给人的印象也就不那么深刻了。例如蒙古大军东征日本，全部舰队遇飓风沉没一事，一定更加惊心动魄，但是实际情形如何，已不可知了。然而泰坦尼克号邮船的沉没，却发生在近代，通讯方便，不幸的消息，瞬即传遍世界各地，更有人将之写成小说、编成电影，印象深入人心，所以变成了人人皆知的一次沉船事件。

最近，美国一家电视公司摄制一个科学幻想性质的电视片，涉及时光倒转，其中就有一段，以泰坦尼克号邮船撞冰山沉没的事件来作题材。大意是说，有两个现代人，由于"回"到了几十年之前，忽然发现身在一艘大邮船之上，继而发现那艘邮船，竟是泰坦尼克号。

这两个人自然是知道泰坦尼克号沉船的大悲剧的，于是，他们十分恐慌，找到船长，告诉船长说，他的船会在某时某刻撞冰山沉没，船长当然不信，将他们两人当作疯子，囚禁起来。

但不幸终于发生，就像历史所记载的一样，泰坦尼克号终于撞上了冰山。

这是设想很奇的一个故事，但这样的故事，如果由我来写，我一定要将之稍作更改，改成那两个人向船长一说，船长开始不信，后来相信了，改变泰坦尼克号的航线，结果反倒撞了冰山，遭到不幸，正如历史所记载那样。

这样的更改，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泰坦尼克号的悲剧，自始至终，都笼罩着一重神秘的气氛。及时，在航线中，不应该有巨大的冰山；第二，以当时船上的设备而言，就算有冰山，也可以及时避得开。但是结果，却阴差阳错撞了上去，酿成了巨大的悲剧。可知当时一定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过，说不定，真有两个回到了过去的人，好心反而造成了祸事，也有可能的。

这篇故事的题目是"沉船"，是说一艘船沉在海中的事，和时光回归问题无关，而所涉及的船也决不是泰坦尼克号，其所以用泰坦尼克号来作为开始，是想说明，在变幻莫测的大海之上，是没有"安全"这回事的，任何想像不到的古怪的、神秘的意外，都可能发生。泰坦尼克号就号称是"永不沉没的船"，但是处女航行，就沉没在海底。现在科学进步，船的安全设备更好，应该没有问题了，然而，什么船只的安全设备，好得过核子动力的潜水艇？美国的一艘核子动力潜艇"长尾鲨"号，还不是在大西洋海底沉没，原因至今未明么？好了，大海是莫测的，任何意外皆可能发生，但是人类对于航海的热衷，自几千年前开始，一直到如今不衰，并不被神秘的大海吓阻，所以沉船，几乎每年皆有，已算不得是什么特别的新闻了。

我有一个朋友，替我定了一个约会，那位朋友说，有一位摩亚船长，有一些事要和我商量。

我和摩亚船长的见面，是在一家酒吧之中。

在我的想像之中，一位船长，一定是留着络腮胡子，身形高大，神态庄严的中年人，穿着笔挺的制服，袖口和领上镶着金边，神气十足的人物。

可是，当我走进那家酒吧的时候，却看到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瘦削、动作灵活、穿着便服、至多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向我走了过来。

那年轻人有一张十分和蔼可亲的脸和一双灵活之极的眼睛，他一看到我，就伸出手来："你是卫先生吧，我是摩亚。"

我奇怪地"哦"了一声，道："摩亚船长？"

他点了点头，和我热情地握着手："是，终于能和你见面，我真高兴，我母亲是毛里族土人，我最拿手的本领，其实是划独木舟！"

我给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我立即喜欢上他，因为他是一个十分随和、一点也没有架子的人，我和他一起坐了下来。

他给我的及时印象，是一个活泼、坦诚的人，是以我以为不必和他多说无谓的客套话，我道："船长，那位朋友说，你有一件很为难的事，找我商量，多谢你看得起我！"

摩亚船长笑了起来，他有一口洁白、整齐、细小的牙齿，这种牙齿，可能是毛里族人的特征之一，他道："首先，别叫我船长，船长是我的职业，如果你以我的职业来称呼我的话，我也要以你的职业来称呼你，那么，你就变成出入口行董事长、冒险家和作家了！"

我又笑了起来，道："好，摩亚，你对我似乎有足够的了解，那么，你要找我商量的是什么事？"

摩亚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变得很严肃，他在沉默了半晌之后，才道："首先，我得先介绍我自己，以免你以为我所说的话，是一个毛里族土人的胡说八道。"

我摊了摊手，道："好，我不反对。"

摩亚船长道："我母亲是一个普通的毛里族人，并不是什么公主之类，她未曾受过任何教育。我父亲却出生在一个十分富有的家庭，所以，我自小就和白种人一样，受正规的教育。或许由于我有一半毛里族人血统的缘故，所以我特别喜欢航海，我在大学读了一年文学之后，终于放弃了学业，改学航海。"

我点头道："凡是富于冒险性的人，都不会去读文学的，即使他的志愿是当作家，也不会。"

摩亚又笑了起来："从航海学校毕业之后，我就一直在海上生活。我被选拔为船长，还是一年前的事，我敢保障，那是由于我个人的能力，而并不是由于我父亲握有大量轮船公司的股票。"

我笑着道："这一点，好像不必怀疑！"

摩亚听得我那样说，笑得十分高兴，但是他随即又叹了一声，道："不过现在，我没有船。"

我扬了扬眉，摩亚苦笑道："我的船沉了，沉船事件正在调查，在调查未曾结束之前，我不会有新的船，而如果调查的结果，沉船是由于我的过失……"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呆了足足有半分钟之久，才用喑哑的声音道："那么，我永远不会有船了！"

他在那样讲的时候，我觉得十分难过，因为我看出他是那样地热爱航海，那样地喜爱他船长的岗位，如果他以后没有机会再掌握一艘船，那么，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其重大的打击！

一时之间，我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因为一艘船的沉没，有许多原因，而且，听他约略讲了几句，似乎他要负主要的责任！

摩亚的神情很难过，他低着头，半晌，才从身边的公事包中，取出一幅地图来，打开，指着一处，道："这里，就是沉船的地点。"

我向他所指的地方看去，认出那是百慕大附近的大西洋海图。

在这里，我加插一些有关百慕大岛的所在地形的话。百慕大岛在大西洋，它可以说是孤立在大西洋之中的，在地形上而言，十分奇特，打开地图来一看就可以知道，百慕大以南，一千多公里，才是西印度群岛，以北，相距也在一千公里左右，而向西，情形更可怜了，几乎要经过相当于横越美洲大陆那样的距离，才有一些群岛出现。

也就是说，在百慕大四面，一千公里的范围内，几乎没有任何在地图上可供寻找的岛屿。

自古以来，航行百慕大，那是一件航海家认为十分困难的事，在海中航行久了，什么怪事都会发生——这是老航海家的口头禅。

我一看到摩亚所指的地方，是百慕大以南，约莫一百公里的地区，我就愣了一下："我有几个航海界的朋友，他们称这个地区，叫魔鬼三角区，那是航海者的一个危险区域。"

摩亚苦笑着，道："我的船，就沉在这个地区！"

讲到他的沉船，他的声调之中，有一种特殊的伤感，而且，他似乎不理会我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向下说，他道："我的船，是一艘中型的货船，有着相当先进的设备，一共有二十六个船员。"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更喑哑了！

从他的声音中，我可以听得出，这次沉船事件，一定还有更大的不幸在当中！

果然，摩亚抬起头来，道："二十六个船员，他们……一个也没有生还！"

摩亚的双手，搁在地图上，紧紧地握着拳，他握得如此有力，以致他的指节隙，在发出"格格"的声响来。

我伸手在他的拳头上，轻轻地按了一按："有时候，灾难是无法避免的，你何必将这种不幸的责任，揽到自己的头上？"

摩亚苦笑了起来："只有我一个人生还，这一点还不是要点。关键是在于我在出事之前，曾下令改变航线，所以船沉没的时候，是在正常的航线以西二十海里的地方，这就是我的责任！"

我听得他这样说，不禁愣住了，一时之问，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个船长，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而变更正常的航线，导致一艘船沉没的话，那么，这位船长，是无法推卸责任的！

如果摩亚的船，的确是因为他错误的判断而沉没的话，那么，他以后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当船长了！

我望着他，好一会，才道："那么，你是为什么才下令改变正常航线的？"

摩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改变正常航线的原因，曾对调查庭说过，但不被接纳，所以，我只好来找你，对你说！"

我也不禁苦笑起来，心中暗忖：对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能改变调查庭的决定。

摩亚直视着我，这时，他脸上的神情，足以使任何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所说的是实话，他道： "卫先生，我看到了鬼船。"

我陡地一震，大声道："什么？"

摩亚重复了一句，听来他的声音很镇定，他道："我看到了鬼船。"

我双手无意识地挥动着，想说什么，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又必须解释一下，所谓"鬼船"，实际上，几乎是一个专门名词。专指那类沉没的船，在某种情形下，又出现在海面上而言。

"鬼船"虽然无法用科学观点来解释，但却有着数十次以上亲眼目睹者的记录，只不过，那大都是十八、十九世纪的航海者的事，目睹鬼船的人，可以清楚地说出，他们所看到的船的情形。然而，进入二十世纪以来，似乎还没有什么确凿的"鬼船"记录！

我挥动着的手，停了下来，摩亚道："你知道鬼船是怎么一回事？"

我点了点头，想说话，可是仍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没有出声，摩亚又道："不止我一个人看到，大副也看到的，可惜只有我一个人生还，所以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了！"

我总算迸出了一句话来："当时的情形怎样？"

摩亚道："当时，是凌晨一时，当值的是大副，首先看到鬼船的也是他。我正在看书，还没有睡，大副来敲门，我将门打开，他就拉我出去。我和他一起看到，在我们的面前，有三艘西班牙式的五桅大帆船，如果我们再照原来的方向驶去，一定会撞中它们！"

我摇头道："你应该知道，现在不会再有这样的船在海上航行的了！"

摩亚苦笑了起来。

他苦笑了很久，才道："当时天黑，海面有雾，那三艘船，已离我们很近了，我根本未及考虑别的问题，就下令改变航线，向西转过去，以避开它们。可是当我们转向西的时候，那三艘船，仍然在我的面前，它似乎在逼着我，一直向西航，只不过是二十分钟左右，我的船，就撞到了暗礁。"

我皱着眉，摩亚船长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态度十分认真，但是我仍然不免皱起了眉。

摩亚望着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一定会说，我实在是不适宜航海的了！"

我在考虑，我该如何开口，才不至于令他太伤心，是以我有好半晌不开口。

过了半晌，我才道："所谓`鬼船`，实际上是一种幻觉，虽然有时，会有几个人同时看到，但是那并不能证明确然有船存在，因为在大海茫茫的环境中，幻觉是由心理产生的，而心理上的影响，会使好多人产生同一的幻觉。"

从摩亚的神情看来，他是尽了较大的忍耐力，才听我讲完这一番话的。

而在我讲完了这一番话之后，他的神情，又变得十分之失望。

他接连喝了好几口酒："你这样想，我实在十分失望，算了吧！"

他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我抬头，望定了他，道："那么你的意思怎么样？"

摩亚的双手，按着桌子："我可以确确实实告诉你，决不是幻觉，的的确确，有三条大桅帆船，在逼着我的船西航。"

我没有出声，仍然望着他。

摩亚已经有点激动了，是以他的话，也说得很不客气，他又道："而你，却以专家的姿态，告诉我这是我的幻觉，告诉你，卫先生，我在海上的时间比你多，我知道什么叫幻觉，什么不是幻觉！"

我叹了一声，他是如此之固执，我实在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摩亚又道："像你这种假充的专家实在太多了，调查庭的人会和你一样，引经据典，认为我是幻觉，他们会从心理上、生理上、意识上来分析，证明我在海上产生了幻觉，所以才造成了撞船的惨剧，结论就是，我不适宜继续航海！"

他讲到这里，手捏着拳头，重重地捶在桌上，令桌上的酒瓶、酒杯全跳了起来。

他声音又大，神态又激动，还拍着台子，一时之间，使得酒吧中的人，都向他望了过来。

我也有点生气，霍地站了起来，道："我认为，如果调查庭，有这样的决定，那是十分合理的决定。"

摩亚将头伸了过来，十足一副想和我打架的神情，他的个子虽然小，但是那股气势，倒是十分慑人的，他大声道："哼，我想的，讲出来，吓死你！"

我冷笑道："你随便说，我胆子不至于那么小！"

摩亚大声道："我要证实，事实上，的确有这三艘船存在！我还要到那地方去！"

我立时道："既然那是鬼船，你有什么法子证明它们的存在？"

摩亚道："鬼一定是有所本的，有鬼的地方，一定有死人，有鬼船的地方，也一定有沉船，而且，我已经找到那三艘沉船了！"

我瞪着眼，望定了他。他"哼"了一声："不必和你多讲了，你和别的人一样！"

他转身便走，我一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道："那么，请问，你来找我，本来是想做什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