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浩离开后，小悠无法入睡，起初是小的失眠，到是整夜整夜无法入睡。看着天色渐渐变暗变深，看着华灯初上，还有街上的霓虹闪着绮丽的光芒，一整夜，仿佛在告诉她，她正在一个活色生香的奢靡和颓唐的城市里生活着，必须感知它的存在，这样她就不会轻易放弃生命，她需要这座城市来帮她确认已经从失去爱人的痛苦之中走出来，用她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张扬着无尽的凄楚的黑夜。

夜色浓重了，华露打在窗棂之上，发出些微细小的磨牙般的声响。她听得到，夜如此之静，水管里有水流动的声音，也是细微的，潺潺的，它不流向她的房间，它流向别人温暖的家，家里有爸爸妈妈，也有一个温柔的爱人。不是她的。

她问布偶熊俊浩去哪了，但它不知道，它用沉默拒绝回答这傻傻的问题，可她分明看到俊浩就坐在客厅里，电脑桌那里，他的背影高大，肩膀略宽但有点单薄，中长的碎发垂在他的脖颈上，隐隐在动。俊浩还在工作，而她就这样守着他。

她依然无法入睡，眼睛闭起来好一会儿，数了一千多只绵羊或者布偶熊也无济于事，失眠像一个古怪的幽灵一样，侵占了她的大脑和全部神经系统，她摸摸眼睛，还是圆睁着的。

床头柜上放着一瓶阿普唑仑片，她吃了两片之后，再一次躺在床上，身子蜷向里面，用她在妈妈子宫里的模样，她想感知一种温暖，不管它来自何方，此时此刻请来融化我。

然后，俊浩来了，他也躺在了床上，从后面慢慢地抱住了她，用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得如同三月春风，她已忘记现在是深秋时节，窗外的风已经开始无情地吼叫。

“你又吃安眠药了？”俊浩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我是不是很没用？把什么事都搞砸了。”她的声音听起来略带沙哑，哭了很久了。

俊浩没再说话，握住她的手，抚摸着她的手背，然后她就在他的怀里结结实实地睡着了。

灰暗的清晨，两边排列着梧桐树的街道上，清洁工人“哗啦哗啦”扫着落叶，空气焦腥，有一两个行人在晨跑，一辆黑色的汽车喷着尾气从街上开过，扬起一阵烟尘。

这是城市郊区的艺术区，从前是清冷的，如今也和城市有了相同的速度，高楼林立，商铺云集，处处透着浓重的商业气息，已与艺术相去甚远。园区内的某个尚未竣工的小楼前，工人们正在收拾机械、建材，将它们装进车里，准备撤离此处，室内一个半成品的巨大的铁架子像头巨兽的骸骨高高耸立在当中，两名工人站在搭建好的高台上，用缆绳吊着一个拆卸下来的铁块，慢慢往下放。

被小悠一脚踢到楼下的陈总拄着拐杖，在楼下喊着：“小心点，别砸着地板！”

小悠紧跟在他身后，陈总回头看到她，无奈地说：“你们马总已经把违约金赔给我了，我跟你们早就两清了，还赖着不走？想赔钱又赔人是吧？”

她正要争辩：“我不是……”

立刻被陈总抢了过去：“别道歉，我不接受！”

她只得重新声辩：“我不是来道歉的。”

陈总不相信地看着她，指着半成品的铁架子说：“想复工？！行，看见没？你们那个姓朴的设计师说，要在这边做一个什么——飘浮在半空中的铁架艺术，只要你能把它弄好，我就答应你。”

小悠望着铁架子，陈总接着说：“真有种自己干，别找别人帮忙！”

她倔强的脾气又上来，奔到旁边，拖着沉重的电焊机到铁架旁，之前还在高台上做着拆卸工作的工人们，一起移动出高台，离开了。

她分明听到其中一个工人说：“这不胡闹吗？这活要谁都能做，还要焊工干吗？”然后，他们就走了，陈总也得意洋洋地走了，工地上，只剩下小悠一个人了。

她一手拿着焊枪，一手拿着护目镜蹲在铁架旁，倾斜着身子，尝试如何使用电焊机，又怕被伤到，小心翼翼地，焊条刚碰到铁架，只觉得一股电流从她的手中传输出去，她紧张地丢掉护目镜，铁架抖动着，喷出火星，吓得她丢掉了电焊机，惊声尖叫起来。

如果这时俊浩在，如果这时……俊浩真的不在了。

小悠将双手泡进水池中，呆呆看着手上磨出的小水泡，疼得她直掉眼泪。

她仰着头坐在沙发上点眼药水，眼睛被火星刺得微微发痛，刚才工地那惊人的一幕让她心有余悸，万一火星蹿进眼睛里要如何是好，想想都有些后怕。

她刚要上眼药水，俊浩出现了，这次他不是从后面抱住她，也不是如戆戆一样突然蹿到她的面前，而是悄悄坐在她旁边温柔地看着她，她用力地眨着眼睛，再睁开，他仍然还在。

俊浩接过她的药瓶，她乖乖地仰起头。

俊浩说：“竟然做这种蠢事，工人都撤了，再坚持有什么意义呢？”

她没说话，俊浩命令地对她说：“眨眼！快眨眼！”她没有动，滴在眼睛里的药水顺着眼睑流了出来，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像条悲伤的小溪。

“我怕闭上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你了。”她说。

俊浩轻轻把她揽入了怀中，她也抱住了他，她闻到他身上有熟悉的气味，淡淡的古龙水。

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小声地“嘤嘤”地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俊浩不说话，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而她悲伤的情绪也达到了顶点，坐在他怀里，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烟消云散。这些天来的思念夹杂着懊悔，还有来自周遭的各种无形的有形的压力在这一刻轰然决堤，炸开隐忍的堤坝，形成新的伤口，她哭得不能自已。

“我不该跟你吵架，不该对你发脾气。如果我求你留下，就不会出事了！现在，我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有，我不是不想去参加你的葬礼，是不敢去，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俊浩，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窗外夜色阑珊，像浓稠的黑色墨汁，铺满了整个天幕。星光哑暗，一架飞机闪着灯剪开夜色，天空在它后面瞬间弥合，飞机向着西西里岛的方向飞去，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