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核危机

一九四五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进入大决战阶段。苏联红军解放了东欧全境土地，兵临柏林城下，摧毁希特勒集团的老巢指日可待。太平洋上的日美战场也捷报频传，日本军队尚在顽强据守的海外岛屿已经没有几个了。

中国战场，冈村宁次将一半部队抽调来对付八路军和新四军。而要战胜这两个老对手，谈何容易。仅就华北战场而言，他们就不知道打了多少败仗，吃了多少苦头，大本营竟然不得不五易其帅：香月清司、寺内寿一、杉山元、多田骏、冈村宁次。多田骏曾苦不堪言地说，八路军每次小仗消灭我皇军将士也许只几百人，甚至几十人、几人，而几千次、上万次这样的小仗积累起来就十分可怕了；事实上，皇军在与八路军的多年较量中死伤不下三十余万人。

从一九四四年八月六日至九日美军观察组与的谈话中，我们得知八路军战绩的具体数字：八路军与日伪军进行了大小战斗共七万四千零六十次，打死打伤日军三十五万一千一百一十三人，打死打伤伪军二十三万九千九百五十二人；俘虏日军二千四百零七人、伪军十四万八千七百二十六人；争取日军投诚一百一十五人，伪军反正者四万九千四百六十一人。七年来，八路军官兵负伤十八万六千五百九十三人，阵亡十万三千一百八十六人。

时间在一九四五年跑得特别快，很快就到了五月。五月意味着什么？苏联红军攻克了柏林，迫使残余的十五万德军投降。然后，他们为了履行对同盟国保障的义务，百万人马悄没声息地登上驶往远东的列车，准备对日军作战。

此时，死去的罗斯福的继任者杜鲁门正在白宫与其幕僚讨论一个不得不正视的问题：在与德国的战争中，德军投入苏德战场的部队是九百一十万人；在西线(包括非洲战场)战场，德军与英美作战的部队总共六十三万人。苏军单独摧毁了德军全部主力，而且他们拿下了柏林。苏联的影响已经举世皆知，这是十分可怕的事情；甚至美国的一些自由主义思想家也在发表左倾言论，公然胡说八道，认为打败德国的主力军是苏军。这还了得吗？战后的赤潮还能遏制吗？大家必须注意了，对日作战是我们向全世界施加影响的一次机会，我们必须抓住。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歇尔问，总统的意思是不是收回原来对苏联的要求，由我们单独打败日本？

杜鲁门摇头，不，日本在中国和满洲还有一百多万部队，寺内寿一在太平洋上的几十万人马就够我们忙活了，我们不能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马歇尔困惑不解，耸了耸肩，傻望着杜鲁门。

杜鲁门的国家安全事务顾问杜勒斯无声地笑了一下，说他了解总统的意思。原子弹已经制成，尚未进行过实战——日本不正是个名正言顺的战场吗？

陆军部长霍普金思说，常规战争打败日本已是胜券在握，有什么必要使用这个不可避免会大量伤及平民的武器呢？

杜鲁门诡谲地笑了一下，这不仅是在打击日本，也是在打击苏联——当然是指心理上；同时也是在告诫世界人民，不要向左转，美国才是他们的依靠。

大家恍然大悟。无不佩服总统的深谋远虑。

使用原子弹的决定就这样作出了。

东京曾经因为制空权丧失而遭受盟军的空袭，造成过几次大火。制空权丧失的直接原因是燃料与械弹匮乏。早在第二次灾难性大火前，铃木首相就指示过组织一个调查组，核查物资储备实况，看看日本是否有能力继续把仗打下去。

调查结果表明，局势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钢产量每月不足十万吨，比官方原来的估计少三分之二。由于铝和铝矾土的不足，飞机产量也降到原指标的三分之一。煤炭匮乏使军火生产削减百分之五十。船舶总吨位也降到了一百万。由于缺乏燃料和装卸货物的人力，整个运输系统已经瘫痪。日本城乡每天都有人饿死冻死。一棵大白菜价格高到了一两黄金，因为它可以救命。

大臣们都知道，日本若要存活下去，只有结束战争。

米内光政提议请苏联出面调停。

东乡认为，如果米内以为苏联真的会帮助日本，那就说明太不了解苏联了。

铃木认为，探探苏联的口风也没什么不好。

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认为，苏联在打败德国过程中崛起的威望以及尚存的雄厚实力，使它可能成为日本好的中间人。只要苏联提议停战，英美决不敢对抗。

陆相阿南惟畿支持梅津的意见。他甚至进而判断，苏联一定希望日本战后能恢复元气，成为苏联在亚洲的缓冲国。

不论是陆军还是内阁成员，除了东乡外相，几乎一边倒地支持苏联作中间人，替日本斡旋和平。

东乡外相无奈，只好服从大家的决定。但他认为不能一味哀求，应该向苏联讲清楚，它是靠了日本的帮助才战胜德国的；这个帮助就是日本四年来可贵的中立。帮助日本保持其国际地位对苏联有利无害，因为美国以后可能成为苏联的敌人。

他又警告大家，打败了德国的苏联，声威如日中天，其要价可能比我们想象的高得多；日本要有心理准备，得拱手把旅顺大连、南满铁路和千岛群岛北半部奉送出去。

要放弃这么多，东乡原以为军方会断然反对；不料一个个噤若寒蝉，最不满的表现只不过是悄悄喟叹一声。

东乡认为，此事必须起用前外相和前首相广田弘毅。此公以往与苏联很多外交官过从甚密，私交不错。

只要是找苏联帮忙，什么方法什么途径，一任东乡去决定，大家无不乐从。

东乡教广田去探探苏联驻日本大使雅可夫?马立克(五十年代担任驻联大首席代表多年)的口风。

那时，马立克正呆在箱根地区的疗养胜地强罗。

广田知道，那个地方距东京只两小时车程。

广田的任务是要尽量说服马立克，让苏联改变新近作出的不再延长《日苏互不侵犯条约》的决定，并请苏联帮助结束战争。

马立克只有三十多岁，但却是个富有经验的外交官。他听了广田热情洋溢的表述，立刻就明白了最根本的意思是什么。却不动声色，淡然回答：苏联一贯奉行和平政策；苏联对日本的不信任是基于日本过去多次的好战行动及反苏反共情绪。

广田对此早有准备，马上解释情况不同了，日本现在了解苏联的人越来越多，知道苏联是一个由工人阶级掌权的国家，没有剥削、没有贫富差别的国度——贫富差别恰正是最让日本头疼的现象；日本不只是有差别，而且是差别悬殊。日本真诚地希望向苏联取取经呀。战后就让苏联来指导我们好不好？为此，日本希望找到与苏联长期友好的途径。

马立克不知道是不是给蒙住了，沉吟了半天。后来问，这个是不是广田个人的意见？

广田正色说，我想奉告的是，在下刚才所言，不但反映了帝国政府的态度，而且也反映了广大国民的心思。

马立克又是一阵长时间的琢磨。后来，异想天开地问，日本战后有没有可能在不废黜天皇的框架下，试验实行生产资料公有制？给予工人阶级管理企业的权利？或者让共产党组阁？

广田认真地说，这些都是可以商量的，而且是存在很大可能性的。

马立克说，他向莫斯科汇报之后，双方再作商量。

然而，此后没几天，原子弹在广岛爆炸，把双方再次接触的预期炸成了泡影。

及时颗原子弹的核心部分是一个直径约十八英寸、高约两英尺的金属圆筒。里面是金属铀的衍生物"铀-235"，外壳是铅皮。那时尚无先进的投弹方式，只能用飞机运到目的地上空，然后用降落伞送下去。

这天，广岛的地面和天空都颇宁静，人们像往常一样做着各自的事情。几乎在地上没有多少人发觉的平静情况下，美国飞机抛下降落伞，然后突然升高离开。

地上为数极少的目击者困惑不解，互相询问是不是美机中弹了，飞行员跳伞？

突然，天空闪出一团淡红色的光——原子弹在离地面六百公尺的空中爆炸了，形成一个直径约莫一百公尺的大火球。火球下面的人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似乎对他们来说什么声音也没有。这种现象会不会就是所谓的"大音无声"呢？

火球发射出来的热气只存在了六分之一秒；但其热度高达摄氏三十万度，使直接爆炸点半径一千公尺内的花岗岩全都熔化掉。人，不用说了，无影无踪，也许化成了气体。一千公尺外，热度逐次减为两万度，一万度，三千度……

片刻之后便是著名的冲击波。十公里内所有建筑物全部被推倒。

距直接爆炸点约五公里的地方，驻军的中队长狭户尾秀大尉刚进办公室，正在脱马靴，房子突然倒塌，还燃起了熊熊大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拼命挣扎，终于钻了出去。同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强烈恶心。偶然抬头，天空黄得出奇；举目环顾，四周全部变成了平地。什么都没有了，广岛城堡、第二军司令部都消失了。他本能地向大田川的一条支流爬去，那里有陆军医院。而当他爬拢时不禁目瞪口呆，数百名病人和医护人员都失去了头发，皮肤烧成了棕黑色，空气里弥漫着考焦的味道。

直接爆炸点另一个方向的六公里处有个教堂。德国神甫拉萨尔听见飞机声音，打开窗子观望。那其实是美机完成使命后飞离广岛途经这里。他只看见天空一片灰黄，随即教堂坍塌。赶紧夺路逃到街上。此刻，他已浑身是血。只觉得四周一片漆黑。忽然，天地间又有了光线。他看见一些妇女在盲目奔跑，头发全部烧光，鼻子耳朵都没有了，当然都是赤身裸体。

在同一区域，有一所女子商业学校。当时，三百五十名女生正在清理一块空地，准备开垦出来种点什么以解决食物短缺问题。那些好奇地转身去看闪光的姑娘们，顷刻间就死了。松原美代子正好在一块巨大的琉璃反光墙后面，只是昏迷了过去。当她醒来时，只看到一片难以想象的荒凉景象——人和建筑物都没有了，只有一望无际的瓦砾。自己怎么会光着身子？衣服哪里去了？更奇怪的是自己身上悬吊着好多布条似的东西，摇来晃去——终于发现竟是自己的肌肤！痛楚也逐渐恢复了。

距离爆炸中心约莫四公里的广岛大学主楼奇迹般地矗立着，只受到一些局部破坏。对面红十字医院的宿舍里，有两个见习护士因病躺在床上。她俩既没听见爆炸，也不可能恰在那时探头窗外，所以也不可能看见那奇怪的闪光。及时个感觉是好像没有氧气了。鸠山尤纪子从床上挣扎着滚到地上，努力爬出去。到了街上，只见天空灰黄，尘土弥漫。她隐约听见有人呼喊尤纪子。转头一看，同伴佐藤京子也从屋里爬了出来。对面广岛大学旁边是医院办公楼，她俩试图穿过马路去向院长报告。但是，逃离城市的人流把公路挤得水泄不通。成千上万的人全都一声不吭，光着身子，拖着大大小小布条状的皮肉，全身血糊糊的；没有情绪的丝毫流露，也没有叹息或者因疼痛而发出的呻吟，甚至没有一滴眼泪。这种非正常情景让人惊怖不已。

在爆炸中心两公里内外的人始终没有听到爆炸声；随着距离的增加，逐次可以听见。在五公里外听到的，最初是遥远地方传来的什么巨兽般沉重的叹息，旋即发展成天崩地裂的雷鸣——越远声音越大越具震撼力。

整个广岛被冲击波摇撼了十五分钟。据说力度大于日本历史上任何一次大地震。接着开始下雨——雨点又大又密，而且是黑色的。笔者曾以此向科学家讨教，才知道那是上升的原子云往上带的水蒸气太多，足以形成暴雨；而那些水汽里又浸透了原子辐射过的尘埃，具有不可抗拒的杀伤力。这阵致命的大雨不久幻化成雾一般的毛毛雨，由黑色变成了黄色。

这24小时，广岛死去十一万人；从第二天开始，不到半月又陆续死去十万人；以后死于这场原子辐射的人不计其数。死难者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平民；岛上只有一个第二军司令部和不到一千人的警卫部队。这些情况都是杜鲁门之流了如指掌的。平民并不赞成战争，面对日本当局的穷兵黩武，他们也无可奈何。他们何罪之有？对于美国的长期利益来说整死几十万平民那是微不足道的。杜鲁门们可不管这些，为了建立长期的核威慑，这次"演练"是十分必要的。日本当局犯下的战争罪固不可饶恕，杜鲁门们犯下的屠杀平民罪亦即他们多年以后随意加诸别人头上的"反人类罪"又当如何？

首先传到东京的消息很模糊，就只说广岛遭到了空前打击；后来终于知道了是原子弹。日本朝野并没被吓倒，反倒沸腾起来，纷纷要求与美国打到底。

内阁与大本营立刻召开联席会议，通过了一份《今后指导战争之基本大纲》，正式决定把对美战争进行到底。

然而，一件比广岛原子弹爆炸更可怕的事让日本当局清醒过来。

华西列夫斯基元帅指挥的一百五十万红军分三路开进满洲，势如破竹。这支红军背后是八百万红军以及强大的工业系统。他们夺取了满洲以后，如果顺势进入朝鲜，进入日本本土，那还了得吗！内阁和大本营召开御前联席会议，决定接受同盟国的波茨坦宣言，无条件投降。天皇指示替他拟定投降的文书。

这时，美国又在长崎投下第二颗原子弹。数万人又死于非命。

长崎的受害者不全都是日本平民。杜鲁门们知道，那里还有上万的盟军战俘。但这些都不是他们考虑的范畴。

书摘与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