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之四)

败诉的折磨

傍晚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荡去了24小时的酷热。入夜，雨停了。推开窗户，徐徐凉风吹拂，点点星光闪烁……

一向偏爱仲夏夜的我，今夜却陷入无尽的悲凉之中。

台灯下，几本《读者》杂志和几份《作家文摘》报纸摆放在桌上。原想，《读者》中那些让人入静的清秀美文，《作家文摘》中那些令人深思的文史片段，或许可以分散忧思，减轻痛楚，然而，平日爱不释手，今夜却无法亲近……

败了，这单原本确信能赢的官司，居然就这样败诉了！

--一审败诉后在公司开会时，我起立、低头、深深鞠躬，像日本人、韩国人和台湾人那样，谢罪。

--拿到二审败诉判决后，我立即给公司法务经理发去短信：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们的信任。他一直没有回信。与公司多年的合作，就此结束。以往给公司打赢艰难官司的荣耀，就这样被败诉的耻辱湮没。

--这些天，我注意到同事们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都不会提及这事儿。好像大家都知道，这个案子留下的创伤，不能去触碰，需要时间慢慢疗养。

关于律师成败得失，我曾在这几卷书里发过不少言论，这里摘录几个句子。

--诉讼之路是有鲜花的，是带刺的玫瑰花。当然，更多的是荆棘。

--律师胜诉的快乐和败诉的痛苦，就像白昼和黑夜一样，是相互交替的。所以，律师要像正常人那样，适应这一切。

--诉讼这门学科永远没有学成毕业的时候，学了10年、20年，仍然会面对新的课程和新的考试，仍然会学不明白和考不及格。

--官司打败了，通常你将失去客户。但是，如果你由此成长了，那么你将赢得更多客户。

--我已经五十多岁了，仍然会像立志有为的小青年那样，用拿破仑那句关于失败的名言来勉励自己：人生的光荣，不在永不失败，而在于屡仆屡起。

然而，说归说，写归写，知易行难啊！如今，一旦自信能赢的重要案件败诉了，我仍然无法冷静、坦然，仍然会神伤、心痛，乃至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真不想让博学律师看到这篇文字，担心他们讥笑：这个老家伙，败个官司，要死要活的，至于嘛！

是啊，作为游走于胜败之间二十余年的诉讼律师，何至于此呢！

或许有人会说，不就是因为输了官司，约定的费落空了，多年的客户丢掉了吗？其实，做律师仅仅5年后，我便从利益的枷锁中解脱了。然而，我并未因此获得解放、自由，因为我戴上了比枷锁更厉害的紧箍咒。这个紧箍咒的咒语就是责任和荣誉，念咒人是我的客户，也包括我自己。

确切地说，我的职业责任，特指对我的客户负责；我的职业荣誉，特指我的客户给予我的褒扬性评价，以及我对自己的肯定性评价--与国家、社会无关--我无胆问国事，无力救社会。

放松或收紧我头上紧箍咒的咒语，不需要客户的诵念，仅仅是客户的目光传递，就足以引起我自己的默念。多年来总是把案件当作学问来做，常常通宵达旦，殚精竭虑，为的只是把客户最初疑虑的目光，变成后来信任的目光，特别是变成最终欣慰的目光。我的全部诉讼人生，怕的只有一样，就是客户最终失望的目光。这种目光能够即刻启动我的心语，头上的紧箍咒随即紧缩，于是头痛欲裂，久久不能平复。

是不是把责任和荣誉看得过于重了？也许。不过，对于我来说，只能如此，无以选择。因为，在律师职业上，我只剩下这么一点信念了，如果不能坚守，丢弃了，没了追求，没了定力，这一行我是干不下去的。

看来，今后我将继续忍受败诉的煎熬，当然，也将继续体验败诉的悲壮！

枯坐灯下，又是一夜。

窗外，晨曦微露，东方欲晓。庭树间的蝉鸣声和鸟叫声渐渐喧嚣起来，似乎在催促人们：振作起来吧，新的24小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