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年幼家贫的缘故，很小的时候我就深深地热爱着赚钱这件很俗气的事。我摆过地摊、卖过饮料瓶、发过传单……总之，但凡一个少年能想到的赚钱的方法我都做过。赚的钱自然也不多，但还是可以满足自己一些零碎的小爱好，一盒24色的蜡笔啦、一个漂亮的本子啦、一个喜欢的歌手的卡带啦……无非就是这些，琐碎、日常，却足以支撑起我整个童年的雀跃。赚钱最多的一次是十一期间在一个热门的旅行景点卖玩具，那种小孩子都很喜欢的气球、玩具熊、或者小扇子之类。进货价不足三块，一倒手可以以十块钱的价格卖出去，毕竟是假日，那些家长也挡不住孩子的撒娇，纷纷大方地掏钱。七天结束，我居然赚了五百多块，在十多年前，那无疑是笔巨款。我揣着这些钱在马路上乱逛，经过商场时就忍不住走了进去。在我成长的那座小城，直到2003年才有大型超市、2005年才拥有了肯德基。就是这样一座贫瘠的小城，商场就像一个魔幻乐园一样屹立在那里，高级、优雅，还有种充满距离感的昂贵。我信步其中，明知道什么都买不起，但还是太想买点儿什么了，那种一夜暴富的感觉，很希望能传递给家人，以此证明我是个了不起的大人了！看来看去，我只好买了几双袜子。冬天要到了，袜子是多么实用的礼物啊！我迄今都记得那些袜子的价格，80块钱一双，来自我根本不认识的品牌。我给家里人每人买了一双，结了账之后被装在一个考究的纸袋里面。我拎着这只纸袋回家，就像是拎着一个秘密，内心被巨大的喜悦胀满，然后我翻出美术课会用到的包装纸、剪刀、浇水，认真地把袜子包装好，并给每一个人写一张小字条；接着我耐心地等待父母回家，等待他们发现我藏在角落里的、系着蝴蝶结的小小礼物……我以为等待我的会是一场夸奖，但实际上却截然相反，等待我的是我迄今难以忘怀的批评。我的母亲询问我钱是哪里来的、东西在哪里买的、为什么要买这么贵的东西？“八十块一双的袜子？你疯了吧！”她就是这样冲我咆哮的。事到如今我已经能够理解她所愤怒的原因，在那个年代，八十块甚至可以交一个月的房租、买一身衣服，但我买了袜子。究竟是哪来的魄力？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说句老实话，现在让我买一双八十块的袜子我都会不舍得，哪怕有时候我买一本书都要八十块。但，在当年的那个时候，我还是被失望和委屈击垮了，我站在那里任由妈妈冲我尖叫，然后冷不防地，抓起那几双袜子就扔到了正在炖汤的火炉上面。迎接我的自然是更为密集的数落和气恼，我冷眼看着她为了拯救那些袜子打翻了锅，又因为一地的汤汤水水气急败坏地冲上来打我。我无法描述那一夜我心中的恨意和心碎，但好像就是从那24小时起，我再也、再也不想送我家人任何礼物了。我妈妈早已忘了这件事，我却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了很多年。当我长大后，所有的同龄人都开始用及时次赚到的钱给父母送礼的时候，我只给钱。节假日偶尔回家，我妈妈都会用一种艳羡的语气说某某的孩子给某某买了什么东西时，我始终冷冰冰地在一旁看着。我妈妈大概也是失望了，渐渐就不再提起。直到有一次，她在电话里跟我说，有一种按摩的头盔好像很好用，也不是很贵，他们都是在网上买的。对于我妈妈这样一个根本不会上网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请求，我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残忍地说：“我给你钱，你可以让别人帮你买一个。”她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为什么不肯买东西给我？”我说：“你还记得我十三岁那年吗？有一次我买了几双袜子……”是的，那一年我只有十三岁，早熟的我很小就明白赤贫是怎么回事，我对我的父母从未有过过多的乞求，我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很努力地让自己变得独立、充满智慧。我知道生命中的很多事都不会遂人愿，如果想要什么，请自己去争取。我甚至没有跟他们撒过娇，也并不期待电视里那种才会有的甜蜜的亲情。但饶是如此，我所有的冷静也还是在那个夜晚被击溃，好像就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想要的，比想象中还要多一些。而隔了那么多年之后，我妈妈听到这件事还是会跟我吵起来，她说：“你指望我能说些什么夸奖你的话？几百块钱，你干什么不好？你知不知道我那个时候一个月才能赚多少钱？”“你可以只说一句谢谢的！我并没有指望你能夸我什么的，但一句谢谢有那么难吗？”妈妈愣住了，我也愣住了，因为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我语气里的委屈还是那么强烈。接着，过了很久，妈妈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在电话这头闭上眼睛，回忆起我年少时走过的那些路，还是会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但我忍住了，因为如今我真的是个大人了，想要成为大人呢，就得学会不哭才行。按照一般的故事节奏，到这里，应该是我妈妈终于说出了那句“谢谢”，我终于与她和解，我们学着彼此谅解与懂得。但很遗憾，这并不是一篇小说，所以这件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结尾。我妈妈从未就这件事跟我道过歉或道过谢，我也并没有期待过，好像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这件事就彻底结束了。我们还是一如既往，维持着不咸不淡的亲情，在各种时候，以笨拙的方式表达对彼此的心意。电视里的台词从未出现过，小说里的剧情也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但是可能，亲情本身就是这样的，平淡、迟缓，有着很艰涩的时候，而我们所能做的，不外是想尽办法越过那样的时刻，而后怀着珍贵的爱意，继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