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家园之乐

绵羊杂乱地挤在一起，向羊栏跑去。他们仰着脑袋，喷出薄薄的鼻息，细细的前蹄跺着地面。淡淡的水汽从拥挤的羊圈里升腾起来，弥散在寒冷的空气里。两只动物兴高采烈有说有笑地匆匆从旁经过。他们正穿过乡间回家去：长长一整天，他们都跟奥特一起在野外，在水边高地上打猎和探险。他们那条大河的几条支流的细细的源头，就在那高地上。冬日短暂的白昼将尽，暮色正合拢来，但他们仍有一段路要赶。刚才脚步沉重缓慢地穿过无路的耕地时，他们听到羊的声音，就赶了过来。现在，他们发现有一条脚爪踩出来的小径从羊圈通出去，走在上面感觉松快多了。对于这个小小的鼓舞，所有小动物的内心都拥有的某种天赋做出了反应，它明白无误地在说：“是的，一点儿没错，这条路通向家！”

“我们好像来到了一个村庄，”鼹鼠莫尔放慢脚步，稍带迟疑地说。那条脚爪踩出来的小径，没多久变成了小道，然后又扩展成一条林荫小路，现在把他们交付给了一条碎石铺就的大道。两只动物受不了村庄，而他们时常过往的那几条公路，自有独立的走向，与教堂、邮局和酒店毫不相干。

……

但最让人心跳的，是一方小小的窗户。窗帘拉上了，夜色中它只是一方透着光的空白。它透着一种家的感觉。四墙围护、帷帘遮屏的一方小天地，把外面自然界那个有压力的大世界隔开了、忘却了。紧靠白色窗帘挂着的一只鸟笼，在窗户上映出一个清晰的剪影，笼子的每一根栖木、每一道铁丝、每一样配件，甚至在昨日被舔圆了边角的那块方糖，都清晰可辨。中央那根栖木上，那个毛蓬蓬的占有者，把脑袋塞进了羽毛里。它好像离他们很近很近，仿佛抬起手就很容易抚摩到似的。甚至他那一身蓬起的羽毛的细尖尖，都清晰地映画在那块发光的屏幕上。他俩正看着，那瞌睡的小家伙不安地动了一动，醒了。它抖抖身子，抬起了头。他们看得见他的张开着的小小的喙：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看看四周，然后又把脑袋扭到背后，埋进翅膀里，竖起的羽毛也渐渐地收拢来，静止不动了。这时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进他们的后脖颈儿，冰凉的雨夹雪刺痛了皮肤，使他们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脚趾冰冷，两腿发酸，离家还有很长很累的一段路。

出了村庄，突然一下子就不再有村舍了，透过黑暗，他们又嗅到路两边亲切的田野气息。他们打起精神，踏上一段漫长的归途。这是回家的路，这路，我们知道，迟早肯定能走到尽头。到时门闩咔嚓一响，炉火突然映入眼帘，各种熟悉的物件迎候着我们，那情景就像迎接久别后从遥远的海外归来的游子。他们默默地坚定地行进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鼹鼠莫尔满脑子都是晚饭。夜色漆黑一片，在他心目中，这是陌生的乡间，他把领路这件事交给水鼠兰特，乖乖地尾随着他。水鼠兰特按照习惯，走在前头一小段，双肩耸起着，两眼紧盯着前面笔直、灰暗的道路。所以呀，当那个召唤突然触到可怜的莫尔，像电击一样击中他时，兰特没有注意到。

我们这个与众不同的种类，已经失去敏锐的生理感知力很久了，甚至已经没有适当的词汇来表达动物和环境之间息息相通的关系。例如，我们只有“嗅觉”这一个词来概括整个系列的微妙刺激，它们却日日夜夜在动物鼻子里嗡动着，表示召唤、警告、挑逗、排斥。正是来自虚空的这样一系列神秘的仙乐一般的呼唤，突然透过黑暗触动了莫尔。那感召激得他浑身一遍遍地战栗，多么熟悉哦，虽然他一时还不能清楚地记起那究竟是什么，他一下子就定住了，用鼻子使劲儿地向各处搜寻，想捕捉住那根细丝，那道传达信息的电流，这个召唤那么强烈地触动了他。只一会儿，他就重新触到了它；这一回，记忆的洪流随着它蜂拥而来了。

家！这就是那信息的含义。那亲切的感召，那从空中飘来的温柔的触摸，那些又拉又拽的看不见的小手，全都来自同一个方向！唔，那一刻，它一定近在咫尺，他的老家！他及时次想起那24小时匆匆丢下，再没有回去过的家！现在，它派探子和信使出来，要捉他回去了。自从那个欢快明媚的早晨他逃离后，他几乎连想也不曾想到过它。他沉浸在新生活里，陶醉在各种乐趣、奇遇、新鲜感和吸引人的体验之中。现在，往日的记忆涌上心头，在黑暗中，家，那么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它确实破旧狭小，陈设简陋，可那是自己的家，他自己动手建造的家，每天工作结束后回到里面时感到那么幸福的家。很明显，家也喜爱他。它正想念着他，盼他回去。它正通过他的鼻子，对他诉说这一切，带着哀愁，带着责备，但并不怨恨，并不生气；它只是凄楚地提醒他，它就在这儿，它想他。

这呼叫清清楚楚，这召唤明白无误。他必须立刻服从，立刻前去。“鼠仔！”他充满了欢乐，激动地喊道，“停下！回来！我需要你，快停下！”

“哦，跟上，莫尔，来呀！”水鼠兰特欢快地答道，继续吃力地向前走。

“求求你停下，鼠仔！”可怜的莫尔央求道，他心里面痛苦极了，“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家！我刚刚发现了它的气味，它就在附近，真的非常近。我一定得回去，一定，一定！哦，回来，鼠仔！求求你，求求你回来！”

这时水鼠兰特已经在前头好远。太远了，听不清鼹鼠莫尔究竟在喊些什么；太远了，分辨不出他声音中那尖利的声调、痛苦的吁求。他的心思在天气上，因为他也嗅出了一点什么，那就是好像快要下雪了。

“莫尔，现在我们不能停，真的！”他回过头来喊道，“我们明天来吧─已经很晚了，而且马上又要下雪，而且这条路我拿不准！我需要你的鼻子，莫尔，所以快跟上来吧，你可是个好伙计！”水鼠兰特不等莫尔回答，只管奋力向前赶路。

可怜的莫尔独自一人站在路上，他的心撕碎了，在他心底里，一汪酸泪正在聚积着、聚积着。他知道它就要一涌而出，尽情宣泄。但即使面临这样的考验，他对朋友的忠诚依然毫不动摇。他片刻也不曾有过抛弃兰特的念头。可同时，老家飘送来的信息在对他嘀咕、恳请、祈求，专横地下了拥有他的结论。他不敢在它们的魔力圈子里再停留下去了。他猛地拧断自己的心弦，把脸冲着前方的路，顺从地追随着水鼠兰特的踪迹走去。可那微弱的淡淡的气味，仍然在对他那竭力逃避的鼻子穷追不舍，责备他麻木不仁，有了新朋，忘了旧友。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赶上兰特。兰特对他的心事一点儿都没生疑心，开始愉快地唠叨起回家后该干些什么，客厅里生起一炉柴火会多么让人快活，他准备吃一顿怎样的晚饭。他丝毫没留意到同伴心中的痛苦，没留意到他沉默不言。不过，当他们走了相当长一段路，经过紧贴着道路的一个杂树林边缘的几个树桩时，他停下来，好心地说：“喂，莫尔老家伙，你好像累坏了。你一声不吭，两只脚拖着走，好像灌了铅似的。我们在这儿坐一分钟，歇一歇吧。到现在雪还没有落下来，我们已经走了一大半路了。”

鼹鼠莫尔凄凄惨惨地在树桩上一屁股坐下，竭力克制着自己，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真的要哭出来了。他已经跟那一汪酸泪斗了很久，可它就是不肯认输。它一个劲儿地往上、往上，硬要冒出来，一点一点又一点，其余的一股脑儿飞快地往上涌。，可怜的莫尔放弃了抗争，不管不顾、止不住地放声痛哭起来，因为他知道，一切都完了，那个很难说已经找到的东西，他已经失去。

莫尔突然哭得死去活来，让水鼠兰特又惊讶又沮丧，有一会儿竟不敢开口说话。他平心静气、深表同情地说：“怎么啦，老伙计？究竟怎么回事？把你的苦恼说出来吧，看我能不能帮帮你。”

可怜的莫尔说话很困难，他的胸膛不停地剧烈起伏着，泣不成声，话到口中也被噎住。“我知道它……破旧……脏……地方小，”他终于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了，“比不上……你的舒服住处……托德的漂亮府第……和班杰的大屋子……可那是我自己的小家……我喜欢它……我跑出来，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可我突然嗅到它了……在路上，我叫你可你不听，兰特……我一下子全想起来了……我想念它！……天哪，天哪！……你不肯往回走，鼠仔……我只好丢下它，可我一直嗅到它的气味儿……我觉得心要碎了……原本可以过去看一眼的，鼠仔……只看一眼……就在附近……可你不肯往回走，鼠仔，你不肯往回走！天哪，天哪！”

回忆卷起了新的悲伤浪潮，泪水再一次占据上风，哽噎得他说不下去了。

水鼠兰特两眼直直地看着前面，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拍着莫尔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忧郁地咕哝道：“现在我全明白了！我是一头多蠢的猪啊！一头猪─就是我！我就是一头猪─十足的一头猪！”

他等着，等莫尔的哭泣渐渐缓和下来，变得有节奏些。他等着，等到，莫尔只是在抽鼻子了，哭泣变得断断续续。这时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说：“嗨，我们好还是接着走，老家伙！”边说边启步，沿着他们刚才辛辛苦苦走过来路，原路往回走。

“你(呃)去哪儿(呃)，鼠仔？”莫尔吃惊地抬起头来，满脸泪花，喊道。

“我们去找你的家，老伙计，”水鼠兰特愉快地答道，“所以你好一起来，要费点事儿呢，需要你的鼻子。”

“哦，回来，鼠仔，快回来！”鼹鼠莫尔嚷道，站起身来急忙追了上去，“没用的，我跟你说！太晚了，天太黑，那地方离这儿太远，而且快下雪了！还有─我绝不是有意要让你知道我对它感情那么深─这是个意外，一个错误！想想河岸吧，还有你的晚餐！”

“去他的河岸，还有晚餐！”水鼠兰特诚心诚意地说，“我告诉你，我一定要找到那地方，哪怕在外面待一夜。打起精神来，老家伙，抓住我的胳膊，我们很快就会回到那儿的。”

莫尔仍然在抽鼻子，他央求着，不大情愿地让专横的伙伴把自己拽上了回头路。兰特滔滔不绝地给他讲趣闻逸事，好让他恢复情绪，高兴起来，好让疲惫的路途显得短些。终于，他们来到了水鼠兰特觉得肯定是莫尔“耽搁下来”的那段路附近，他说：“好了，别说话了。干活儿！用上你的鼻子，用心找。”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小段路，突然，水鼠兰特通过他挽着莫尔的那条胳膊，觉察到一道微弱的电流，震颤着流过那动物的身体。他立刻松开自己的胳膊，退后一步，聚精会神地等待着。

信号来了！

莫尔僵立了片刻，翘起的鼻子微微颤动着，嗅着空气。

接着他短促地向前跑几步─错了─猛地止步─回头再试；然后慢慢地、稳稳地、充满信心地向前。

水鼠兰特情绪兴奋，神态像个梦游者似的，紧跟着鼹鼠莫尔。他们跳过一条干沟，钻过一道树篱，在微弱的星光下，靠鼻子嗅着，越过了一片开阔、无路、光秃秃的田野。

突然，莫尔事先没发出任何警告，一头钻了下去；不过水鼠兰特一直很警觉，立刻就跟着他下了地道─莫尔那无误的鼻子忠实地引领着他，找到了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