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千里路迢迢

毕竟北方的秋天才像秋天，漫山的苍翠成了青黛色，霜重雾起的清晨，会让人感觉到格外地冷。而日出高起之后，暖洋洋地又让人觉得燥热异常。

这种特殊的气候发端于北方内陆山区，一辆旧式的中巴穿行在高速路上，严格地讲，都不算高速路，全程限速八十，不是起伏路，就是黑洞洞长达几公里的隧道。再不就是高架桥。往窗外一看，那几十米深横亘的悬崖能把没见过这种景色的游客吓出一身冷汗。

耿宝磊就吓着了，他看了几次，出现了恶心状，管千娇以为他晕车了，要找袋子，没料到耿宝磊只是害怕，要和她换座位，不抢着坐窗口的位置。两人交换，耿宝磊回头看看后座的包小三，三儿仰着头，呼噜声比引擎声音还大，睡得正香呢。

“好点没？”管千娇递着矿泉水，耿宝磊推拒了，凛然道：“这地方吓死人了，比屯兵那荒原还恐怖。”

“山区嘛，很正常，这都已经很好了，小时候我爸爸带着我到工地过暑假，那才叫一个恐怖，从城里到勘测队的帐篷，得走十几公里。”管千娇道。

“这不光荣，只能证明贫穷……到哪儿了？”耿宝磊道。

“到……莽河附近，离襄山县还有二十五公里，应该半小时就能到。”管千娇道，计算着路程，她已经算好了，到襄山再到樊河乡，还有四十公里，从樊河乡再到大尖山，还有二十五公里，天黑之前，应该能赶到仇敌家里。

对，此行终极目的地是仇敌家里，但却没有提前和仇敌联系，只有包小三和仇敌开玩笑地说要去他家。仇敌不开玩笑地说，我就是告诉你地址，你都找不着门。来我家一趟，你都觉得蜀道难是吹牛。

两人半开玩笑地赌气，然后三个人相约乘车就来了，预备着给仇敌一个惊喜。当然，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想把仇敌拉回小团队里来，小团队少了仇敌，都觉得像没了主心骨一样，最简单的意见都很难统一。这个提议也得到了唐瑛主管的支持，连来此的花费，都是她赞助的。

歇息了片刻，耿宝磊缓过气来了，凑到管千娇耳边小声道：“千娇，你说我是不是考虑到公司干呀？好歹旱涝保收有份薪水啊……这商业调查的活儿，实在不好干啊。”

管千娇侧头看了他一眼，这倒是实话，回京待了一个月，一半时间在逛悠，倒是有活儿，一宗是调查女性内衣市场的，这活儿实在不得其门而入；又一宗是有人要HBNTT数控微型机床的销路调查，这活儿听都没听过；还有家要高硼硅化工生产的资料，别提了，看了一上午人家提供的要求，愣是没看懂那些化学公式的意思。

“这一行没有百样通，只要碰到一宗适合你的单子，那就很容易了，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你愿意天天朝九晚五上班？”管千娇问。

肯定不愿意了，耿宝磊想了想说：“屯兵那是个特例，我看唐瑛提供的那些委托了，标的都不高，几千元，顶多几万元，到咱们手里的佣金，肯定没多少了。”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没工作犯愁，有活干还挑肥拣瘦。”管千娇斥道。

“好好，不说了，反正上贼船了，真干不了，我就回哈曼公司里混去，他多少总得给我个位置吧？”耿宝磊道。

管千娇小声告诉他：“你想得美，能在商务公司混下去的，哪个不是人精，哪个手底下能不联系几个干调查活的人，你真以为哈曼会付薪水养你这号专业不懂、水平不高的半吊子艺术家？”

这教训让耿宝磊瞬间又失去自信了，他赶紧地做着的手势，转移着话题道：“可是，就把仇敌拉上船，也未必行啊，他也是个半吊子水平，论专业这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问题，咱们四个凑一块，顶多算一个超级半吊子。”

“错，这一行眼光和思维很重要，专业反倒是其次的。”

管千娇掰着指头数着，在屯兵之所以屡屡得逞，那是因为仇敌的眼光很准，包括钻进马开荒抓后厨、混进群演的队伍、捕捉到第三方商务间谍的信息等，都用的是简单方式，却很有奇效。当然，最关键的是，他主动接近祁连宝，掌握了能撬动哈曼和华鑫的信息。而且这个交易方案，成功地规避了风险。

其实没有这个交易方案，鹏程依然会倒，所差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但能从中获利，别说她了，连谢总都没想到，最终华鑫给了一个两百万的大单。

“别说了，说出来都是泪啊，挣这么点小钱差点把小命赔上，人家坐公司里就挣了上百万。”耿宝磊有点心理不平衡地道。

“呵呵，没有挣十万的辛苦，就不会有将来挣一百万的喜悦，循序渐近吧，一口吃成胖子谁都想，可能吗？没有商务公司在前台拉生意，咱们哪有机会啊。”管千娇道。

对，这也是生意，公司和个人之间，从不放到桌面上谈的交易，这些天耿宝磊也摸了点商务公司的运作模式，那些人模人样的主管、经理、包括总经理，差不多都是情报贩子，管千娇加入的商业投资群，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情报贩子，差不多涵盖全行业了，通行的准则很简单：钱！

“看在钱的份上，我再坚持几个月……不过，要是仇敌不愿意来怎么办？或者，他考上教师了怎么办？万一考上，他肯定不愿意放弃，小地方，编制可相当于终身制铁饭碗。”耿宝磊问，还附加了一个例子，有位中了五百万的人，愣是不愿意放弃月薪三千元的公务员工资，再怎么说现在这个现实的社会，当国家的人才是正道。

“碰碰运气吧，三儿不是说了吗，兴许他考不上，还得出来找工作。”管千娇笑道。

两人相视坏笑了，三人此行的目的，就是盼着仇敌同学落榜，跟着大家一起回去当商务间谍呢。

一路说着，县城很快到了，叫醒了睡得迷糊的包小三，三人下了车，刚出车站就围上来一群黑车司机，叫着上车走人，几人眼花缭乱地看着牌子，听着分辨不太清的乡音，好歹遇上个会说普通话的，一听樊河乡，那哥们巴掌一竖：五百元！

异乡总不缺这些宰客的，三人不理会了，回头到车站问询处，那些黑车司机得意地笑着看着，他们转眼又垂头丧气地出来了：得，县城到乡里，每天一趟班车，早走了，想坐班车只能等明天了。

与其住24小时，倒不如雇辆黑车，三人讨价还价，往下压了一百元，坐着辆四面透风的破面包，直往乡镇去了。话说这四百块要的真不冤枉，车几乎就在山里穿行，柏油路不知道几年没整修了，坑比车轮还大，也就本地司机能走这路，跌跌撞撞，开坦克似的在路上飙，颠簸得包小三直嚷，这可真是蛋疼。

管千娇斥了他一句，问司机打听大尖山。司机说了，那地方面包车根本上不去，给多少钱也去不了。不过他给了个建议，到乡里找辆柴油三轮车能上山。

摇晃了足足两个多小时，三人下车的时候已经是摇摇欲坠，浑身骨头像被摇散了架一样，而且心跟着又凉了一截。司机急着要钱走，管千娇付了车钱，那车急匆匆冒着烟溜走了。她才觉着不对劲，等对了半天GPS才发现，方位不对，离樊河乡还有十公里呢。那路边的是个大村，根本不是乡镇所在地。

“哎哟，不能走到哪儿都是刁民吧。”耿宝磊欲哭无泪了，这也太黑了，没拉到地方扔下人就跑了。

“你说对了，现在走到哪儿，人都是这德行。”包小三很睿智地道，教育着管千娇和耿宝磊，“甭看你智商高，到外地智商越高，越得被坑成傻X。”

“那你行，你不吭声？”耿宝磊将军了。包小三说了：“我刚还没睡醒，你们都把钱给了，看我的，要找人帮助，你得能唤起人的同情心来，瞧你俩穿得这么牛叉，到乡下不是拉仇恨来了。教教你们……”包小三外套扔给耿宝磊，脱了衬衫，露着黑黑的胸背，他就着地上一抹土，再往脸上、头上，蹭蹭一抹，瞬间就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民工扮相，而且是很落魄的那种。

他挥着手，示意两人跟着进了村，专找那些家里有老人喊一句：大娘，讨杯水喝成不？我快渴死了。

娃可怜成这样，老人哪看得过去，赶紧招手让人进来行个善。片刻，包小三成功抹着嘴兴冲冲地出来了，手往后一指，道：“离樊河乡还有十几里地，离大尖山还有四十多里，山路，大娘说了，村里有三轮。”

这倒解决了，又循着大娘的指路，找到一家漆门的大院子，一大家子正在院子里脱玉米粒，包小三又是凄苦地道：“大叔，恁大老远从河南来，到涅这地方找亲戚……村头大娘说，你有车，能捎俺一程吗？”

脱玉米的婆娘，拉耙子的庄稼汉，看包小三灰头土脸的可怜相，有点难为了。

包小三赶紧掏钱：“俺掏路费……俺找大尖山一家姓仇的。”

“老兵家娃呀。”婆娘想起什么了，好像那家人熟识，直催着汉子去帮忙，路费算了，给点油钱得了。

看来智商高了未必能成事，包小三轻松解决之，把两人看得大眼瞪小眼，不服都不行。突突突的三轮车响起，新交通工具又有了，三人兴奋地跳上车，给那汉子塞钱，人家是死活不多要，只要了点油钱，五十元，瞧瞧把包小三嘚瑟的，给了耿宝磊和管千娇一个拽得不像话的眼神，瞧瞧，五十元送到家门口。

一上路，到乡里的一截还凑合，开始上山的时候，三个人面色巨变了，这那叫路啊，纯粹是崖上土炮开出来的，遍地石渣，几处风雨侵蚀的，仅有一车宽窄，而且角度很恐怖，几乎是垂直向上的，三个人死死地趴着车帮，全身紧张地看着前方，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哦……好一声颤音，耿宝磊看到了头顶好大一块凸出的石头，像是随时要掉下来一般。

啊……好一声惊呼，却是包小三往车外看，深不见底的涧底，白天看都黑洞洞的，看得他头皮发麻。

呀……又是一声尖叫，管千娇看到了卧在路边的不知名的什么小动物，蹭蹭蹿上悬崖跑了。

惊惧、害怕、紧张，逗得开车的汉子时不时地哈哈大笑，不无得意地说着家乡话，好歹听懂了，他说亏是找上他了，敢上这条路的车，没几辆。

“大叔，老兵是谁？他姓仇吗？”管千娇生怕找错了，那可惨了。

“大尖山里就一家人，除了他们就没别的家了。”开车汉子嚷着道。

“哇，我知道仇敌为啥那么牲口了，生活在这地方，得野兽才行啊。”包小三死死抓着车栏，激动地道。

管千娇嚷了他一句，生怕他胡说，幸好车声颇大，前面的没听到。

足足在恐惧里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驶到了一处路平缓处，一处山的平地，几幢破旧的老房子，期间有一家升着袅袅的炊烟，开车的汉子一指道：“就那儿了，人在呢。”

“大叔，您看是他吧？”管千娇及时个跳下车，亮着手机上的照片。

汉子定睛一瞄：“错不了，黑小子昨天才回来。”

三个听这消息兴奋了，连连给汉子鞠躬，又散了烟，那汉子却说再往山上走走，顺道捎几个椽木回去，一会儿也到老兵家吃饭，先让几人过去打个招呼。

哎，这下算是彻底地放心了，三人奔着往炊烟升起的地方跑，从紧张一下子到了放松，身上虚汗一退，又疲又软，而且又累又饿，包小三带着跑着，“快快，别歇了，到仇敌家就有吃的了。”

却不料还有意外，三个奔到院门之前，推开了柴木围的门，又傻眼了，院里房门上挂着锁，院子里火烧着，灶上坐了一口大锅，滋滋蒸汽带出来一股股香甜的味道。

包小三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掀开锅盖，眼睛一亮，一蒸笼都是小巧玲珑、红皮窈窕的小红薯，他伸手拿了个嘘嘘吹着就往嘴里塞。

“人家家里没人，你乱拿什么？”耿宝磊嚷上了。

“就是啊，三儿，刚上门就这样。”管千娇的反驳，为什么那样无力呢？她眼睛盯着那一锅小红薯，好馋人的颜色。

“跟他客气什么？快来吃……真好吃。”

包小三说着，给两人拣着，这香甜的味道还是征服了又累又饿的两人，试尝一个，跟着都开始狼吞虎咽，都是忙不迭地点头道：“好吃，真好吃，比城里烤红薯好吃多了。”

三人吃得忘乎所以，猝然间响起了一阵狗吠，跟着几只毛色黑白相间的土狗，汪汪叫着奔来了，被逮了个正着，惊得耿宝磊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院外要说话，不料被红薯噎住了，眦眉瞪眼，那“狗”字，卡喉咙里了，包小三赶紧捡根棍在手，站到门口，舞得几只土狗汪汪乱吠，做势欲扑。

“仇……敌……”包小三情急之下，喊起来了。

嘘……声尖锐的口哨，那几只狗闻听，一转身又向后跑去了。片刻间，担着一担金灿灿的玉米棒子的仇敌出现在村道上，身边跟着乱吠的狗儿，一身旧衣、满脸尘土、刚刚从地里劳作归来。这形象看得包小三愣了好一阵子，他老羡慕了，这家伙像牲口一样，怪不得处处比他强。

仇敌喜出望外地看看家门口喊着：“不是吧，三儿，你还真能找到我家？”

“你这是家吗，虎穴狼巢都没这么险恶。”包小三扔了棍子。

仇敌哈哈一笑，担着玉米快步如飞。转眼看耿宝磊和管千娇站起身来时，惊得他一个趔趄，差点绊一跤，快步进了院子，放下担子，愕然看着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