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少年

“凯文！天晚了！回家了！！！”

雪莉 加内特阿姨的怒吼，在1988年黄昏的天空回荡，仿佛雷霆震怒，整个墨尔丁市都听得到，整个南卡罗来纳州都隐约感受到了震动。只有一个人充耳不闻：她的儿子，178厘米、12岁的凯文 加内特。这孩子在墨尔丁灯光暗淡的水泥地球场上，兴致勃勃地跳投。他很清楚：老娘也就是喊喊罢了。老娘已经习惯了他凌晨三点抱着篮球睡觉、第二天早上九点又出现在篮球场上。这些扯嗓子的呼喊，只是她表达爱和占有欲的一种方式。

但吼声是会传染的。许多年后，当凯文 加内特在波士顿花园，面对满眼绿色，张开双臂，开始怒吼时，多少也会像母亲一样：脖子上青筋暴现，嘴巴张开到较大，声音效果与情感是成正比的，一切都可以通过声音来宣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十二年前的1976年5月19日，凯文 加内特出生于南卡罗来纳的格林维尔，他的生身父亲——那个叫奥刘易斯 麦克库劳的、没有留给雪莉 加内特任何东西的混球——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篮球手，身高足有193厘米。生身父亲不管事，只有靠母亲。类似的事情在美国黑人社区并不少见：因为父亲们普遍是人渣，吃干抹净不管事，所以许多孩子自小都从了母姓。

往前一年，弗吉尼亚那边，一个叫安 艾弗森的阿姨刚生了个儿子，承袭自己的姓氏叫阿伦 艾弗森。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凯文的母亲，这位叫雪莉 加内特的阿姨，并不比其他黑人街区的大妈少爱逛打折店买假钻石，论迷信也不遑多让。奥刘易斯跟她分手后，她执拗地将凯文以及两个姐妹一起养大。1988年，她一边拿着麦克库劳每周寄来的聊胜于无的菲薄美元，一边嫁给了个叫欧内斯特 伊比的男人，给凯文找了个继父，然后全家搬到了墨尔丁。大概在那前后，凯文 加内特开始打篮球。并非出于“小子你挺高啊，不如来打篮球试试”的典型借口，他确实热爱篮球。

可是直到上高中前，凯文 加内特从没机会打正经比赛。墨尔丁是南卡罗来纳一个中部小城，中学破旧，街区偏僻，外来人只有长途车司机。没有人教过他如何正确打篮球，他只好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打闹。那是1988年，他们可以在电视里看到时年25岁、刚开始统治NBA的“飞人”迈克尔 乔丹冉冉飞翔，看到“魔术师”约翰逊带领湖人奔走如风。

对凯文而言，那是篮球最初的审美：街头的、迅速的、灵巧的、无所不能的美感。

当然，还有残忍。

闭塞的中部，街头篮球没有规则可言。仇恨在一切细节中发泄，嘴唇被肘子敲伤，也没有讲理的地方。如果你试图嚷“犯规”，别的孩子会嗤之以鼻，大声尖叫：

“你这个软蛋！”

所以怎么办呢？到了1989年春天，凯文已经熟悉了墨尔丁。他知道在这里要活下去，只有狠狠驳回每一次打击。他继承了母亲的好嗓门。他不是个好交朋友的性格，他把篮球当自己的朋友，因为，只有用篮球，他才能惩罚对手，然后扯开嗓门，朝对手吼回去：

“你他妈才是软蛋！”

在运球、跳投与怒吼声中，凯文 加内特爱上了篮球这项游戏。这是尘土飞扬的战争，战争的原理可以运用于篮球中：力量、聪慧与勇决决定胜负，而赌注是尊严而非性命。不知不觉间，加内特发现自己怒吼的对象们变得像小人国的侏儒，每次他们上篮时都更容易被自己封盖，甚至篮球场也都变小了。

——噢，不对。是他长高了。

他读完了希尔克雷斯特中学，本该继续读希尔克雷斯特高中，但一转念，他去了墨尔丁高中。高中前三年，他在南卡全州名气不小，但在1994年夏天，他遇到了事儿：他卷入了一场黑人学生与白人学生的斗殴，虽然并没直接参与，但他还是被逮捕了——搞笑的巧合是，那年稍早，在弗吉尼亚，另一个黑人高中篮球明星阿伦 艾弗森，因为自己的哥们儿在保龄球馆参加斗殴，而无数白人受害者指认“艾弗森参与了，虽然我们认不出来他”，于是也被捕了。

这事对加内特的伤害，深而且长，一生难忘。糟糕的并非只是警方或白人的仇视，还在于自己人——他被自己的高中抛弃了，被那些此前还嚷嚷“凯文是我们好朋友”的孩子抛弃了。他决定从此之后，自己不必再有朋友了——有一个就够了：住在街对面的邻居，那个永远不嫌弃自己的、叫作“甲虫”皮特斯的好哥们儿。

南卡罗来纳是个种族是非之地，凯文 加内特不想在这儿浑水了。高中一年，他远走芝加哥，去读了法拉古特职业学院高中。从此，他与南卡罗来纳再无瓜葛了。

然后呢？芝加哥人轰动了：他们听说南卡罗来纳来了个小子，带着法拉古特拿下了28胜2负的恐怖战绩，场均25.2分17.9篮板6.7助攻6.5封盖，命中率66.8%。《今日美国》把他评为当年全美高中生球员。人们看过他打球后，通常只撂下一句话：

“我的上帝呀！他真的是高中生吗？”

但对加内特而言，在芝加哥的另一个收获，是他认识了一个从布鲁克林来的孩子。雪莉 加内特后来回忆说：

“这个叫斯蒂芬的孩子，是凯文的生命之光。他总是耐心倾听，他总是在凯文的艰难时刻倾听他的述说。凯文爱每个人，凯文想取悦每个人，让他所有那些所谓的朋友开心。但只有斯蒂芬会对凯文说逆耳忠言，告诉他要继续努力——学业上，篮球上，都是。”

在芝加哥，凯文 加内特较大的乐趣不是统治高中球场——对已经长到超过210厘米的他而言，这简直太容易了——而是与那个叫斯蒂芬的孩子单挑。他们疯狂地互相打电话，约出来打篮球，留电话录音。1995年初，加内特听到电话录音，斯蒂芬说：

“我通过测试了，我要去读大学啦！——你也要努力，你一定能通过的！”

但凯文在想些别的。

1995年夏天高中毕业时，凯文 加内特留下了2553分的高中生涯得分、1809个篮板和737个封盖。他长到了211厘米，然而依旧奔走如风、能跑能跳。他去参加了麦当劳全美高中生全明星赛，他仅有的两个好朋友之一，那个即将去佐治亚读大学的斯蒂芬——他的全名，叫作斯蒂芬 马布里——当然也去了。当晚，凯文成了明星：在全美顶尖高中生对决中，他得了18分11篮板4助攻3抢断。《今日美国》为之大悦，觉得将他选为自己看中的年度高中生，真是眼光独到。

但当晚对凯文 加内特而言，最重要的邂逅，也许是一个来自南加利福尼亚州英格伍德高中的家伙：小加内特一岁的保罗 皮尔斯。

天晓得，这个看上去懒洋洋的保罗 皮尔斯，在五年前，还根本不想打篮球，而是寻思“当个棒球手”。这是加内特首次与皮尔斯在同一球场见面。他也许还会在这一夜听人提起南卡罗来纳，那片他已经抛在身后的土地。他将会听说，那所他没去读的高中——希尔克雷斯特高中——出了一个南卡天才，现在呢，正在康涅狄格读大学。凯文 加内特会觉得那个名字很耳熟。没错，那大概是1990年代头几年，南卡罗来纳除了他之外，最有名的一个高中生球员了：

那个叫作雷 阿伦的少年。

他在那晚不一定就此记住了在场边匆匆一瞥的皮尔斯和未曾谋面的雷 阿伦，也许这两个名字只在他耳边掠过。

但命运的齿轮，在1995年夏天，就开始缓慢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