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好，娜迦大人。”迪丽芭妮结结巴巴地说。

毒蛇张开三角形的下颌，分叉的舌头不停伸缩。女神的这位信使仿佛能从她的气息中品出她德行如何。此刻，她沾满泥的裙子又黏又湿，紧紧地裹在身上。她低下头，目光落在泥沼之中。

这条蛇会做出怎样的评判呢？如果上天只给她十五年来享受少女时光，那么这十五年她是否虚度？白衣教教徒惧怕进入地狱，为死后能上天堂而祈祷；他们天堂的大门只对人类敞开。而十二神教信徒则不同，他们懂得，天堂与地狱，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两极；灵魂最终去向何方，要由生前所为决定—一切生灵皆是如此。

犯什么错会转世成牲畜来着？迪丽芭妮记不清了。刚才暗自嘲笑古尔兰格确实不厚道，诸神为了这个就要让她下辈子做老鼠或者蝎子吗？

迪丽芭妮的胳膊好酸，腿好痛，鼻子好痒，然而她一动都不敢动。身上的湿泥慢慢结成了干壳。她静静地等待着，恰似庙中的一尊雕像。碧绿的毒蛇抖着尾尖，审视着她。

迪丽芭妮僵挺着身子。突然，那条蛇仿佛突然改变了主意，伸展开身体，蹿进田野不见了。

还好。今天要赐予她的并不是死亡。倘若女神大人慈悲为怀，那么未来等着迪丽芭妮的，或许是智慧或者好运吧。

迪丽芭妮战战兢兢地从泥坑里站起来，两腿瑟瑟发抖。她放下水罐，伸了伸胳膊，腕上的金镯晃了几下。轻松的感觉自心底翻腾上来，如香茶般温暖甘甜。她急着跟人讲刚才的经历，差点儿直接跑回家。然而，她知道还有事要做，于是把瓦罐放回头顶，向圣井走去。如果她真成了皮尔翠特鸟口中的“懒姑娘”，刚刚那条蛇可能就会为放过她而后悔了。

圣井门口的亭廊在一丛杧果树与莲雾树中若隐若现，嵌于拱门两侧的油灯为明朗的世界又添上了一点点光亮。迪丽芭妮低下头，走在两排雕有精致花纹的柱子中间。微光抚慰着她的眼睛，凉风让她神清气爽。迪丽芭妮在一只大瓦盆内洗干净腿脚，把脏水泼进废水沟，又在盆中灌满清水，好让下一位来打水的人用。她扯平衬衫，理好裙子，在神龛前拜了几拜；因为先前的历险，姑娘对女神的感激之情又多了几分。随后她捧起瓦罐，沿着走廊下到池边去。

这座石砖砌成的大蓄水池大部分露天，由多级石阶分隔成若干区域，分别用来沐浴、洗衣、饮水。一座座遮阳挡雨用的亭子依池边而立，宛若项链上可爱的珍珠。旱季时池水下降，可能会露出八级、九级甚至二十级台阶，不过总能够得到。

最近下了几场大雨，水池都满了。清水拍打着最上层的石阶，流进灌溉用的水沟，滋润着附近的果树。跟以往不同，现在这里除了迪丽芭妮之外，只有一位牧羊人在远方，把羊往专为牲畜修建的坡道上赶。尽管人少，但并不冷清：猴子吱吱嘎嘎地闹着，小鸟也在树丛中啁啾低鸣。

迪丽芭妮站在一座亭子下，把瓦罐放在柱子旁，掬起一捧清水浇在脖子上，随后又逗起池里的两条鱼来。那条黄绿相间的嗖的一下游远了，另外一条却一动不动。

她好奇地伸手去摸—原来它是刻在水中石阶上的。迪丽芭妮为石匠的奇思妙想莞尔一笑。之前她就惊喜地发现，圣井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作品：鱼虾、青蛙，还有娜格哈莉女神的灵蛇。

池水平静下来，亭柱的倒影映在她手边粼粼的波光中，带她进入了一个奇幻的世界。注视着水面，迪丽芭妮觉得自己像一只云精灵，在空中俯视着大地；又如一位海仙女，在波涛间向身居天国的姐妹挥手问候。光影在水上变幻，模糊了池中方寸与无垠天空之间的界限。迪丽芭妮玩起水来，晶莹的水花四处飞溅，激起的涟漪渐渐融入圣井的静穆，无影无踪。远处有只鹦鹉聒噪了两声，随即闭上了嘴巴。

在这份沉寂中，希望反倒似那条灵巧的小鱼一般露出头来。塔娜跟尼克哈特老板的交易会做成吧。爸爸曾经夸赞塔娜是“钻石璞石”，称希莱尔妈妈为“我火红的宝石”，叫迪丽芭妮“我无与伦比的珍珠”。想到这里，她使劲眨了眨眼，想甩掉泪珠。爸爸再婚，让她一下子有了妈妈和姐姐，那时她多么幸福啊！要是没有她们俩，迪丽芭妮又怎能熬过这段悲伤的日子？一家人都会熬过去的。如果塔娜能经常暗地里帮尼克哈特老板干活儿，也许以后的日子不会像希莱尔妈妈想的那么糟。

迪丽芭妮把瓦罐浸入水中；罐子满了，拉着她疲惫的双臂往下沉。像基拉和古尔兰格那样从小打水的姑娘，能蹲着把瓦罐放到头上，站起身时一滴水都不洒；迪丽芭妮却不行。父亲在世时，都是仆人去打水的。现在她双手并用才抱得动一罐水，但力气已经大了许多。她先吭吭哧哧地把水罐举到肩部，随后放上头顶；那里先垫了一个布做的圆环，大小跟罐底差不多，用来保持罐子的平衡。

身为贫家姑娘，要么自食其力，要么饿着肚子—一到家，塔娜就会这样教训她。迪丽芭妮苦笑了一下。也许她不像姐姐那么能干，可是她会努力的。

迪丽芭妮走过凉亭时，差点儿被一堆破布绊倒。她停下脚步仔细看，突然，里面露出两只满是皱纹的手与一张枯黄消瘦的脸，吓得她惊叫了一声。原来是一位穿着破衣服的老妇人蜷缩在石板路上。她是在祈祷还是在睡觉？这个外乡人是不是因为路泥泞难走，才变得如此气息奄奄？迪丽芭妮不认识她。

“能给我点水吗，姑娘？”妇人伸出手，喃喃地说，声音苍老而又沙哑。

“好啊，老奶奶。”迪丽芭妮取下水罐，走过去，把水倒在她爪子一般的手上。

老妇人啧啧地舔着掌心；水从她的指缝间流下，落到迪丽芭妮的脚上。姑娘装作没有看见。喝水只能让她好受点罢了。她褴褛的衣衫下露出两条瘦骨嶙峋、满是疮疤的腿。她一定像雏鸟一样虚弱无力，否则也不会倒在距凉亭只有几步的地方。

“再来点水吧，老奶奶？”迪丽芭妮问。

“不，不用了。”她开始剧烈地咳嗽，骨瘦如柴的身子抖动着。

迪丽芭妮把水罐捧到胸前，同情地皱着眉头，说：“我扶您到亭子里去歇歇吧？”

“谢谢了，姑娘。”几星白沫挂在她干裂的嘴唇上。

还没等迪丽芭妮放下水罐，老妇人便一把抓住姑娘的胳膊肘，站了起来。大概是那阵咳嗽，要么就是那个猛然起身的动作，让她把痰清出了喉咙。真奇怪，她的嗓音刚才还嘶哑难听，现在却如笛声般婉转动人：“善有善报。你最想要什么，我可爱的姑娘？”

“您说什么，老奶奶？”迪丽芭妮问道。老妇人刚才还形同乞丐，现在却问她要什么。她有点发蒙，想退步离去，可是胳膊却被牢牢地抓住。她们俩面对面站着，中间只隔着那个水罐。迪丽芭妮看到了陌生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墨绿色的眸子，如旁边的水池般深不可测。迪丽芭妮心生敬畏，一个字都讲不出来。这位老妇人绝非凡人，在她面前不能有半点假话。冲到她唇边的答案是“美丽”，但她说不出口。

“啊，”陌生人说道，好像能读懂这无言的沉默。她的声音起初很低，后来渐渐变得震耳欲聋，如同圣庙的钟声在井中回响，“你温柔善良、满怀希望，配得上这样的奖赏。”

随着这极富魅力的声音响起，一种激昂的情感如甘露般溢满了迪丽芭妮的心田。水罐从她的臂间滑落，摔碎；瓦片割伤了她的脚踝。迪丽芭妮随即双手掩面，哭了起来—不是为脚上的伤，而是为她的心跟这罐子一起裂成了碎片。

乐极生悲啊。刚刚充溢在她心中的，还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欢乐。女神的馈赠将她慢慢笼罩—美丽，如阳光般明艳夺目，似音乐般优雅纯净。

还有像绿蛇般曼妙结实的身段。此刻，那条蛇正在沙地上书写一个姑娘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