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新

各位朋友，今天，我们的《破产法茶座》开张了，欢迎大家前来品茶聊天，共叙破产法的文化与理念、趣闻与轶事，谈谈“破人”从事“破事”的感受，奉上思绪随笔与案例漫谈，近视破产名家风范，介绍域外破产风情，如此等等。

法律的实施，尤其是破产法这种社会影响广泛、外部性效应甚强的法律的实施，是一定需要有相应社会制度环境和思想文化氛围支撑。所以，即使一国的破产法已制定出台、生效实施，但也并不意味着其在社会上建立起了符合市场经济的破产观念、破产文化。若想使破产法在社会上充分发挥其调整作用，真正得以实施，首先必须使社会接受市场经济的破产观念与文化，扭转过去长期形成的对破产与破产法的各种观念误解与情感抵制。

讲到破产文化，中国确实是缺乏市场化理念的良好传统的。从历史上看，封建时期以来中国的社会观念都是“父债子还，代代相传”，法律对还不起债的现象则是适用刑罚调整。例如，清朝的刑律规定，对于侵蚀倒闭的商民即还不起债的债务人，可由官厅拘捕监禁，分别查封寓所家产和原籍家产，勒令亲属两月内将侵蚀各款偿清，对债务人则杖若干、徒数千里。具有在债务人丧失清偿能力时保障对债务公平、有序清偿的破产功能的法律制度，是在清朝末年才开始出现。此后，在民国时期，破产法得以制定颁布，破产制度得以建立发展。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废止了所有旧法，包括破产法，但社会调整需要的新法却没有及时出台。不过随着公有制企业的建立，在计划经济体制的统治下，中国没有真正的企业，没有企业的独立财产，甚至没有多少个人拥有可以称得上财产的家产，无人可破，无产可破，自然也就更不会有破产制度。直至中国改革开放后，1986年我国及时部破产法才得以出台，此后2006年新制定的《企业破产法》成为现行破产法。

不管是对企业还是个人，破产显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光荣事情，毕竟是在商事经营或生活理财上的失败。但是，把正常的破产视为名誉扫地、欺诈逃债，甚至刑事犯罪，那就与破产在市场经济中的真实属性不甚相符了。破产不是对人的道德的评价，更不能将其视为人生污点，纳入道德档案，让其永世不得翻身。在激烈竞争的市场经济社会，任何企业乃至个人都可能因事业的经营不善、财务的处理错误，乃至社会事件、自然灾害等，出现对债务无力清偿的情况，这如同人的生老病死，乃是市场经济的客观运行规律使然。有人认为，债务人借了钱却还不起债，这就是欺诈逃债，甚至将允许债务人在未能清偿全部债务情况下退出市场、了结债务的破产制度视为让债务人可以合法逃债的卑劣渠道。这种观念是错误的，债务人无法清偿全部债务的原因，不是其依据法律实施了破产，而是因为其经营失败、财产客观上不足以还债。破产恰恰是减少债权人损失、保障公平与有序清偿的关键，及时地申请破产正是债务人对债权人和社会负责任的表现。所以，对那些诚实而不幸，但并无违法与欺诈行为的债务人，社会应当给予更多宽容，而不是歧视与憎恶，应当保障他们的基本生活条件，并给予他们依靠自力在社会上东山再起的机会。尽管在我国破产法已经制定实施的情况下，人们的观念开始逐步扭转，但是在很多人的潜意识中，旧的破产文化与理念仍然顽固的存在，需要进一步清除。

现代破产法包括两类基本制度即清算退出制度和恢复挽救制度。而对破产法认识的又一误区，就是把破产法仅仅视为破产清算法，只解决市场退出问题。2013年无锡尚德太阳能电力有限公司进入《企业破产法》上的重整程序即企业挽救程序。但是，有的媒体在报道时却称无锡尚德被宣告破产，这就是这种错误观念的典型表现。重整制度被世界各国公认为预防破产最有力的制度。我国破产法借鉴国外立法经验建立了重整制度，体现了现代破产法的社会价值发展取向，对于健全我国市场经济法律体系具有重要意义。作为积极挽救企业的再建型债务解决制度，重整不像破产清算那样，简单地将债务人企业的财产公平分配给债权人而使其消灭，也不像和解程序只消极调整债务关系，不涉及企业的资产、业务与股权重组等实质挽救措施。重整制度将债务清偿与企业及营业拯救两个目标紧密结合，一方面，通过对债务关系的协商调整，解决债务清偿问题，避免企业破产清算；另一方面，则将债权人权利的充分实现建立在债务人企业与营业复兴的基础上，采取各种重整挽救措施，力图保留企业营业的营运价值，并最终使债权人得到较破产清算更多清偿。我们只有认识到破产法的多重社会调整作用，才能真正保障破产法的普遍顺利实施。此外，挽救企业是一定要有法律与社会公平底线的。不能为了挽救一个企业包括维护一个破产企业职工的利益，而损害广大债权人及其他利害关系人的法定权益，包括那些债权人企业职工的利益，损害社会利益，破坏市场经济的基本规则与秩序。

破产法在市场经济中起着重要的积极作用，促进并保障社会资源的优化配置。很多人把破产法仅仅视为消极的法律，是解决企业倒闭时债务清偿的法律，是具有破坏性的法律，这也是一种误解。“不破不立”的老话应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将这老话应用于破产制度时，却往往得不到一些人的理解。市场经济运行的基本规则是公平竞争。竞争就必然会有优胜劣汰，进而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破产便是企业被淘汰退出市场并优化资源配置的一种法律方式。劣者不被淘汰、不退出，优者的生存空间就会被挤压。社会的各种资源是有限的，当这些资源被应当淘汰的劣者所占用、所不当配置时，就一定会影响社会与企业的正常发展，乃至形成劣币淘汰优币的现象。不允许破产的竞争，不可能是真正、充分、公平的竞争。胜者的发展与败者的淘汰均是社会前行的必要条件。任何人包括政府无论以何种理由、方式，强行维持失败者的存续，实质上必然是对优胜者的压抑，是对社会资源的浪费与劣质配置，是在阻碍社会的发展与进步。

目前我国的企业市场退出机制存在严重问题。社会上存在大量早已丧失活力但仍四处游荡、不能正常退出市场的“僵尸企业”、“植物人企业”。它们占用、吞食土地、厂房、资金、人力等各种生产资料和社会资源，挤占正常企业的生存空间。许多企业经营失败、被吊销营业执照、出现解散事由却不及时清算，或者发生破产原因也不申请破产，甚至故意策划逃废债务，不仅严重损害债权人利益，而且扰乱了社会经济秩序。例如，在河南省对非公有制企业市场退出的调查中，2004年8月1日至2014年8月1日的10年中，全省被吊销营业执照的私营企业有147，527家，其中只有8801家吊销后办理了清算注销手续，仅占5.97%，至于依法破产的企业就更是屈指可数了。

市场有进就必然有出，没有健全的市场退出机制，不等于客观上没有事实上的市场退出机制。目前，在我国的实践中发挥作用的是病态、残疾的市场退出机制。从某种意义上讲，许多丧失竞争力与生存力的“僵尸企业”是在依靠一些地方政府的不当政策与资源“输血”而续命，靠政府补贴或银行续贷而维持生存。它们的普遍存在，占用了大量的信贷、土地等社会资源，而使好企业失去营养。所以市场的正常发展必须有健全的退出机制。要想实现经济调结构的目标，首先必须埋葬“僵尸企业”，化解过剩产能，才能为新经济的增长腾出空间。市场应当是一种有效配置社会资源的机制。目前在我国不断放宽市场准入的情况下，必须特别强调完善市场退出机制，要积极疏通退市各项通道，严格规范退市行为，避免形成“肠梗阻”，要保护债权人、债务人正当权益，维护市场经济秩序。为此，需要改变一些地方政府的错误思维与执政模式，要纠正致力于维持虚假的表面稳定的政绩观，纠正以“稳定压倒一切”乃至压倒改革、压倒发展的错误惯性思维，不再为挽救不具有挽救价值与挽救希望的各类“僵尸企业”而浪费社会资源，不再规避、抵制企业的破产，正视职工失业问题与社会保障制度的完善。破产法是一个国家市场经济与法制是否完善的关键性标志，没有破产法的国家、破产法不能顺利实施的国家，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市场经济国家。

破产文化的建设、破产法的立法与执法完善，是要靠大家的共同努力来实现的。我们创办《破产法茶座》，就是要为各位从事“破事”的同人提供一个畅所欲言、共议破产法的法制精神与文化场所。弘扬破产文化，促进破产法的顺利实施，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从事破产事业的人要有创新与担当精神。我国的破产制度创建不久，无论是立法还是执法都存在很多问题，尤其是在立法难以及时修改完善、司法实践经验不足的情况下，破产法在实施中难免会遇到一些法律没有规定或规定不明确的地方，会面临诸多疑难问题需要解决，这就需要对法律的正确理解与处置方法创新。所谓创新不是意味着一定会成功，实际上创新是一个不断试错的验证机制，是在不断实验并纠正错误的基础上取得成功，所以任何创新都是存在失败风险的。有风险就要有担当精神。从事“破事”的各位同人，要真想借助破产法为社会、为人民做些有益的实事，就需要抛开对地方利益、小团体利益、个人利益得失的消极狭隘考虑，以勇于和善于承担社会责任的担当精神，去完成历史的使命。

从事破产法的理论研究和司法实践，目前还是一项十分艰苦的工作。在紧张工作之余，欢迎大家到破产法茶座坐一坐，喝杯清茶，聊一聊天，放松一下心情。

各位朋友，请上座，上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