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庄子的“天人合一”思想与后现代舞蹈艺术“物我两忘”的交融状态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天”是多义不确定的。在不同时期、不同领域、不同的学派那里有着不同的含义。道家的“天”是“自然”的代表。庄子曰:“人与天，一也。”即人与天是“一”，人与自然是一个整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天人合一”是庄子的宇宙观。“天人合一”不仅是一个哲学境界，也是一种审美意境和追求，其核心内涵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它是宇宙的一种本质的、原初的、真实的状态。庄子认为“天人合一”是要求人们以天为师，他称“大宗师”即“道”，“道法自然”，要学习天“自然”“无为”的本性; “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林木固有立矣”( 《庄子•天道》)479。“天人合一”就是人不应该破坏自然万物的天然本性，保持天地万物的本质和原始状态。庄子的这一“去人存天”的美学思想，就是强调要进入一种自由的审美境界，这在“庄子”的“庖丁解牛”“解衣般礴”等寓言故事中有充分体现。刘梦溪先生在《庄子与现代和后现代》中说:“老子解决的是‘天人’问题，孔子解决的是‘人人’问题，庄子解决的是‘人我’问题。‘人人’关系，受制于社会变迁，故入学多变。‘天人’关乎两个意志的对抗，解决起来至难。惟‘人我’一环，开启钥匙掌握在自己手中。”人站在自然的对立面，把天人关系变成了对立关系。主、客之分产生自我意识，是“有我之境”，超越了主、客之分的“天人合一”，则是“忘我之境”。这种“忘我”的状态是后现代舞蹈家所追求的 最 佳 状 态和境界。后现代舞蹈“保持事物的原样”“让一切自然而然的发生”的这种理念与庄子的“天人合一”思想不谋而合。庄子的“天人合一”强调“去人存天”，要求人要像天那样的“清静无为”，后现代舞蹈艺术也是不把人和自然看作是“异化”的关系，而是把世界看成一个大家庭，认同人与万物是一种融洽的、快乐的、顺其自然的关系，人应该回归到自然的大家庭中去，与万物和谐共存，更加在意万事万物的内在本质和具体构成的基础。“保持事物原样”，其实是让人们面对因人为带来的自然危机、社会危机和心灵危机，吸取教训，寻找新的可能性，努力达到一种新的平衡。它告诫人们不能以自我为中心，以技术形态为目的，要培养开放的审美意识，拒绝功利和狭隘，确立人与万物“融”“荣”“合”“和”的整体观照关系。

二、庄子的“法天贵真，不拘于俗”与后现代舞蹈的“反艺术”倾向

庄子反对人为的艺术，认为人为的艺术会使人远离自己的本真，损害人的真实生命状态，不是对自然本性的发展和完善，而是对自然状态的破坏，并且对人性的良性发展不能很好地发挥作用。“翟乱六律，铄绝竽瑟，而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庄子•胠箧》)336“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 白玉不毁，孰为珪璋! 道德不毁，安取仁义! 性情不离，安用礼乐! 五色不乱，孰为文采! 五声不乱，孰应六律! ”( 《庄子•马蹄》)353庄子认为: “且夫失性有五: 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 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 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 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 五曰趣舍 滑心，使 性飞扬。此 五者，皆生 之害 也。”( 《庄子•天地》)453庄子进一步强调，艺术自从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发展人类身心，让人变得心灵手巧、耳聪目明、心旷神怡的，但却被五色、五音、五臭、五味等东西破坏，不但没有很好地让人性发展，反而是摧毁和破坏了人性。后现代舞蹈与其说是反艺术，倒不如说是反僵化的传统舞蹈艺术更为贴切。后现代舞蹈提出的不断创新和实验，其实就是对传统舞蹈艺术的质疑，传统艺术在学术领域形成了学术，后现代舞蹈家的反艺术其实就是反。后现代舞蹈家们是通过对艺术的“重新认知”和“重新构建”来摧毁传统艺术的。其实，美学与非美学、艺术与非艺术之间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后现代舞蹈者甚至讨厌把艺术分类，直接或者笼统地称之为“舞蹈”。其实是消解了传统舞蹈艺术与生活的界限，它认为“美”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一切皆为艺术，让艺术回归生活，回归人生。后现代思想家福柯说: “他很奇怪人们为什么能将一张桌子、一棵树当作艺术对象，而不把生活本身当作艺术对象。在他的心目中，生活本身就是好的艺术品，因为它是活生生的创造。”后现代舞蹈家们打破了现代艺术的界限，通过对生活进行证明和反思，依赖于人的本能; 他们用行动本身，也打破了生活与艺术的界限，提倡创新，主张艺术就是对生活的不断发现。艺术和生活的界限模糊使艺术种类的分解更加深入，让“环境”因人的参与成为艺术。

三、庄子“天地之大美”与后现代舞蹈的“多元化”特征

庄子美学认为世界丰富多彩、千变万化，具有多元倾向的特征。马四蹄，鸡两足; 鸟栖深山、鱼潜水底是自然而然的，是多元化世界呈现出的“天地之大美”，没有大小、美丑、是非差别，是异质平等的。“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熟知天下之正色哉?”( 《庄子•齐物论》)人以为是美的，动物并不见得也认为是美的。如果我们把一个丰富多彩的、变化多元的世界纳入一个固定的模式中，用人类的一种眼光标准评定一切，无疑是对世界本身的摧残，是对万物生命本性的破坏，世界将因此而失去“多样性”而变得枯燥无聊。所以庄子在《人世间》和《德充符》中描写了大量的畸形、残疾、形象丑陋的人，“指出人的外貌的奇丑可以更有力地表现人的内在精神的崇高和力量”106。庄子为什么写这些奇形怪状的人呢? 是在彰显精神自由的同时，又是对世界多元化特征的夸张表述。后现代舞蹈艺术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多元化”，认为事物间的本质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提倡生命平等。后现代舞蹈家们追求的思维方式、视角、表现手法、特色是不同的，倡导“异质”标准，追求自己与众不同的个性特点，其实现不是依靠同一性的中心维系，而是靠“异质多重”的本质认知，不需要什么共识和统一。只要是语境和结构发生了改变，其关系随着也发生改变。这就打破中心论和专家经验模式，以强大的宽容心包容多元世界的存在。后现代舞蹈有着实验性、即兴性的特点。“不确定性”和“其内在性”的构成原则既不是辩证的，也不是对立的，既相互矛盾又相互作用，多表现为“多元对话”的态势。后现代舞蹈无论是在创作观念、审美、训练体系和创作手法上，都具有更大的灵活性和自由性，并且有向“原始”和“本真”复归的趋向，主张一切动作都是舞蹈。它提倡动作“生活化”和“通俗•23•化”，提倡从生活中挖掘并提炼全新的动作语言，而厌恶沿袭规范化的动作语言; 重视观众的参与，甚至千方百计地将观众卷入进去，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多样化格局。“在舞蹈动作语言的观念和实验上，后现代舞具有更加开阔的视野和更广阔的来源，即向从古到今、从生活到艺术的全部领域挖掘动作，并加大动作实验量，以便使舞蹈的新动作越来越远离甚至是背离古典现代舞体系( 葛莱姆体系、坎宁汉体系、林蒙体系) ，甚至古典芭蕾体系的动作规范和审美理想，越来越多地具有各自不同的风格特色和审美追求。”后现代舞蹈的视觉冲击性成为后现代文化的重要内容，它否定艺术的单一观念，将影像、声音乃至任何物品变为呈现的要素纳入作品之中，形成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后现代舞蹈者认为艺术已经从独立的作品转移到艺术家的个性追求上，从“个体”转移到了“瞬间的过程”中，艺术是一种行为，不再是在剧场里被欣赏的对象，艺术品不再是艺术家的感情化形态，而是直接触及感官的过程。

四、庄子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与后现代舞蹈的“自我超越”

庄子把客观上升为主观，把自然上升为自由。“无为”克服“异化”，摆脱各种“限制”，并以“游”和“逍遥”为中心，构建一个自我的、真正的、诗意的、自由的、存在的精神家园，一种随心所欲的“自然态”，从而获得超越、永恒和宁静。庄子美学告别丑恶与暴虐，渴望摆脱各种诱惑和束缚，“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始终者为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庄子•天下》)。这种真正实现身体、心灵、人格的独立和自主，是庄子“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

庄子对人生提出真正的大自由、大快乐，并对世俗所谓的自由和快 乐提 出质疑，加 以否 定。《庄子•至乐》云: “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至乐”是能够滋养生命的，是能够让人们在精神上获得大自由、大解脱的“乐”。它是自然的、无为的，庄子对这种乐称之为“游”。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游乎雕陵之樊”，“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浮游，不知所求; 猖狂，不知所往; 游者鞅掌，以观无妄”。这种“游”是没有功利目的和利益驱使的，是无拘无束的“心游”和“神游”。人生的大自由、大快乐并不是可遇不可求的，而是通过“外天下”“外生”“外物”而在精神上获得的，是可以通过“心斋”“坐忘”“朝彻”“见独”得到的。庄子对一切的名、权、利、福、禄、喜乃至生死，都是人生获得大自由的束缚限制，他破除一切的人为限制，在精神上获得“逍遥游”。

后现代舞蹈家们在艺术生活中也追求“自我超越”“让身心飞翔”。他的自由与庄子所讲的“逍遥游”的“游”有异曲同工之妙。后现代舞蹈家们有着自由的生活方式和艺术追求，由于身处大环境中，身心不能在艺术过程中很好地得到发挥，所以必须超越。而这种超越是外界任何事物和人不能完成的，一定是艺术家自己的觉悟，是那个内在的、精神层面的自我超越现实中的“存在我”。后现代舞蹈者对自由的追求就是让生命获得自由，追求生命的本真状态，追求松散的、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后现代舞蹈家们对这种自由的追求不仅反映在舞蹈作品、技术和审美上，也体现在生活方式上，更是深入生命和精神的内核。后现代舞蹈者更加重视创作的过程，有意识地运用即兴创作和动作试验等各种观念和方法，打破往日的神秘感，以追求常演常新的效果，并将许多原本属于创作过程的东西拿来做给观众看，这种自由的生活方式和艺术理念，无疑将人们从各种的清规戒律中解脱出来，能够获得自由。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的创作理念是后现代舞蹈家们对自由追求的一贯主张，是对生命的终极关怀。